不記得老至幾歲的寶惜，近來躺在床上整日不動，連進食的慾望也無，臨海的房子，聽得見海潮的聲音，通常下午兩三點漁船回港時最熱鬧，碼頭那邊人聲沸騰，到傍晚時連腳步聲也無，這個世界對她已是無形無色，聲音也只剩時間的意義，老時鐘走動的聲音，鄰居早晚拉鐵門的聲音，小朋友上學與放學的聲音，電視的聲音，六點卡通、七點新聞、八點連續劇……，以前她還聽連續劇，近來她完全退縮至自己的世界，記憶因此更為五彩繽紛，她不記得失明多久，只覺得自己潛入另一個七彩房間，在那裏往事如畫，一幕接一幕上演。
上公學校時，日本老師講臺灣曾經被荷蘭人佔據，本地人可能混有西洋人血統，許多同學不約而同看寶惜，寶惜已經被看慣了，只要說到西洋人或東洋人，大家就看她。她的心裏糊成一團，但有個很小的聲音在心裏說：「我就是我，我是王爺的女兒。」
東港每三年祭五府千歲，其時要請出千歲王爺送上王船，千萬入涉入水中送王船離去，看著焚燒中的王船漸漸消失。這祭典都在東隆宮舉行，七個角頭各派出乩童八家將護架。傳說是東港多瘟神，清朝十個巡守九個死在任守，於是有請五府千歲燒王船送溫神的祭典，東港舊名萬年郡，是臺灣尾最大的港口，拜五府千歲以北西港南東港最為有名。寶惜出生在民國八年的王船祭中，那年剛好點到盧姓王爺。寶惜家姓盧，家人都說她是王爺的女兒。
寶惜有時照鏡子，微卷的頭髮是亮褐色，高鼻子，白皮膚，淡褐色的眼珠有點透明，整個人幾乎也是透明，還帶著驚駭的神情，連自己都被自己嚇住，真的是抱錯的嗎？幾個姑姑最愛逗她，大姑品香抱著她說：「這隻金絲貓千萬別讓她跑了，金絲毛，番啊種！」品香一張大肉餅臉，蒜頭鼻，就是皮膚白，唇紅齒白，滿臉呆相中救回一分姿色。寶惜掙脫品香的懷抱，又被二姑品秀抱住：「看你跑到那裏去？菱角嘴！」，品秀嬌小可愛，活潑聒譟永遠長不大，她扭著寶惜的身體，像兩隻小貓咪扭在一起玩，寶惜以為這是嫌醜的話，抹著眼淚不敢哭出聲，這時三姑品玉又抱住她：「可憐啊！沒娘的孩子，誰叫你長得像外國人！」品玉長得很甜，聲若銀鈴，整個人好像蜜泡過似的，寶惜掙脫品玉的懷抱，又被四姑品月抓住：「洋娃娃眼睛大，明天給你作親家！」品月是姊妹中最美的，高鼻子深眼睛，寶惜最像她，兩個卻像剋星，寶惜被這一折騰早哭成淚人兒，這時小姑姑品竹叉著腰出來說話：「你們別老愛捉弄她，我是她的靠山，來！跟小姑姑走！」品竹是中國式的古典美，小瓜子臉，五官也小一號，長相是林黛玉，個性卻是探春。
品竹把寶惜帶到她的房裏，打起被眾人抓散的辮子，一面用手怕把哭得花花的臉擦乾淨，一面說：「她們是見風一面倒，欺侮你娘不在，又妒嫉你漂亮！」品竹只比寶惜大八歲，那年十六，就像寶惜的大姐姐，寶惜哽咽說：「她們嫌我醜！」「誰說的！來！我畫給你看，金絲毛，大眼睛，高鼻子，菱角嘴，鵝蛋臉，好個大美人！」，寶惜看品竹一下子就畫好一幅美人圖，看來菱角嘴並不難看，大眼睛也還好，就是有點西洋味！品竹喜歡畫畫，又會自己裁洋服，款式都是日本雜誌的時髦款，像她今天穿的水藍蓬裙繫腰帶洋裝，走在街上人人看。
寶惜的母親玉郡，原是鎮上連祥興布莊的千金小姐，嫁進盧家時，帶來一罐子珍珠寶石，每天只忙著穿珠花，裁新衣，家事樣樣不會，脾氣又壞，常從屋裏叫罵到大門口，「破落戶！厝頂都快落下來，裝什麼勢面！」存心要盧家難看，公公水福雖是保正伯，丈夫裕如也在漁會當總幹事，家裏也有船，也有烏魚子行，但人丁極旺，出手又大方，也就是空殼子，經不起玉郡一再叫罵，荒廢家務，沒幾年小妾銀妃就進門了，這女人雖是酒家出身，個性溫柔又能幹，沒多久就抓住所有的家事和人心，玉郡明裏暗裏打罵銀妃，有一次還打到街上去，眼看銀妃快被打倒了，裕如的兩個弟弟寬如、富如都過來幫銀妃打玉郡，兩老就看著玉郡在街上被自己兒子打。玉郡氣不過回娘家住，說是幫娘家照顧店面，後來為杜絕人言自己開裁縫店。那年寶惜五歲，弟弟寶寬三歲。
玉郡出去，銀妃儼然成了正的。家裏大小事一把抓，才發現這個家實在難扶持，幾個小姑小叔都未嫁娶，全家十幾口光靠幾條船和裕如的薪水度日，一家人都貪吃，大肥大油外加甜鹹點心，吃得幾個小姑個個都是楊貴妃體態，一般人家還要吃幾頓蕃薯簽，他們家非白米飯不吃，餐餐都要有肉，好魚更是少不了，魚市最貴的土托、加網魚捕來留著自己吃，一餐吃掉兩條加網魚，一大塊土托，點心好幾頓，還得常常變花樣。還好銀妃見過大世面，什麼樣的大宴小酌沒見過，她還是臺北下來的藝旦呢！想方想法變花樣吃，吃得屋頂漏水也不修。再下來是重穿，照說男人穿較隨便，可他們家的男人，沒穿西米羅不上街，小姑一個比一個愛粧愛水，光是吃就會吃窮，更何況是穿？玉郡在的時候還有個後援，可她就是光身一個，不得不學著裁衣賺點外快貼補家用。她和品竹合買一臺裁縫機，沒日沒夜的接工作。
大家大官，小姑小叔侍候得好好的，那兩個眼中釘就顧不著了。寶惜每打開便當就怕同學看見，已有餿味的飯上只有蘿蔔乾和她最怕的筍乾，弟弟天天哭：「我要吃烘肉！」好吃的都沒他們姊弟的份，吃飯也不能上桌。銀妃給什麼就吃什麼，通常是只有湯湯水水的剩菜。有時品竹會偷留些菜給他們姊弟，寶惜全倒給寶寬，看弟弟吃得狼吞虎嚥，她眼眶發熱，滿心的委曲地想媽媽。
媽媽其實住得不遠，就在街頭的夜市出口，有好幾次姐姐牽弟弟站在門口張望，不久玉郡氣乎乎地走出來說：
「要來就大大方方進來，這樣縮頭縮腦像什麼樣子，讓人家指指點點的，盧家人是死了了是不是，把你們穿得像乞食囝仔，來這裏現寶是不是？」玉郡的母親好來牽他們進去說：
「好了好了，你這樣大聲小聲，大家都圍過來看，你是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是不是？」
進門後，外媽給姐弟倆擦手臉，吃糕餅，貪吃的寶寬吃得兩腮鼓鼓的。玉郡又說：
「飫虎虎，是幾天沒吃飯？他們一家夭壽死人，苦毒你們這麼小的小孩！頭毛散涯涯！像什麼款！」說著就去拿剃刀來給寶寬剃頭，剃得寶寬哇哇叫，拼命躲，摀著冒著血絲的頭，不久又被玉郡拉回來，好像不剃這個頭不肯罷休，好來在一旁喊：「妳手勢嘛卡輕?！流血流滴啊！」。寶惜坐在大藤椅上，看櫃子上五顏六色的布，一管一管像蠟筆一樣，屋裏的陽光色彩十分富足，地磚亮得像鏡子，怪不得媽媽喜歡娘家。玉郡把寶寬理了個大光頭，頭頂上血跡斑斑，這才滿意地為姊弟換新衣服，作好的小衣服一大疊穿不完，就包個包裹，裏面又塞些吃的完的，末了又在寶惜口袋塞些錢。
姊弟倆偷偷摸摸回家，才進門就被幾個姑姑團團圍住，寶惜怕被責罵先哭起來：
「我不要，媽媽硬要塞給我的。」
「奇怪！又沒罵你，哭什麼，你媽有錢，愛給什麼就給什麼。」品香說。
「是嘛！拿越多越好，人講查某仔賊，你下次去盡量拿。」品秀說。
「寶寬理個和尚頭，要去作小和尚了！」品玉說。
「你媽的手路也太壞了，一個頭破好幾個洞，頭殼像田土，一犛一犛。」品月說。
「東西還你，都是尪仔衫，而且是大旗衫，土死了，你媽只會作古裝，誰要？有給錢嗎？充公。」品玉說著就要去搜寶惜的身。
「你們未免太過份，是她媽要給她的。」品竹說。
「不過是逗逗小孩，誰要她那幾塊銀？不是要去看電影嗎？走啦走啦！三輪車在外面等！」說著一群姊妹綺綺裊裊的一陣風似地出去了。
寶惜把衣服一件件疊好放進衣櫃裏，她一向和品竹睡一房，寶寬跟叔叔昆如睡。幾張紙鈔數數也有幾十元，用手帕包好，塞在衣櫃角落。
隔天寶惜去找時，錢不見了，品竹見寶惜大哭，在一旁勸她：
「不要問誰拿的，小孩子本就不該給這麼多錢，唉！不要她的人，倒要她的錢！」
寶惜也有快樂的時候，每當盧家的船進港時，她拉著弟弟的手去看，碼頭上人聲沸騰，滿載的船像挖到寶藏，銀亮銀亮的大小魚貨從船上丟到碼頭，三四尺長的土托，五六尺長的鯊魚，還有數不清的烏魚，肥又圓的是母的，肚子裏的烏魚子比黃金值錢。如果說魚貨是銀，烏魚子就是金了。當烏魚子一付付擺在竹簍裏曬，院子屋頂上滿滿是金澄澄的金子，那味道有點腥，夾著奶油的香味，寶寬到處看一面嚥口水一面說：「好想吃哦！什麼時候可以吃？」「飫鬼！不能摸，聽說摸了會發黑！」上等的烏魚子是金澄色，而且大又厚。他們全家人吃不膩，從冬至吃到過年，幾乎餐餐有，配著大蒜吃。兩老愛吃烏魚膘，嫩得像豆腐，銀妃把它炸過去腥，就著大蒜?頭煮成湯，一上桌沒兩下夾光了。幾個姑姑叔叔愛吃烏魚米粉，銀妃也處理得不腥不膩。烏魚季是進補季，下港人就愛吃這味。因為是自家魚貨，可以大吃特吃，寶惜寶寬也可以吃個飽。
盧水福喜歡種花，院裏院外種滿花，盧家是紅磚造的二樓閩式街屋，向著街口的門面有仿巴洛可的雕花，店面鋪著紅地磚，賣肉鬆和烏魚子，充盈著甜腥香氣，進去有個小天井，小花園理種著紅白茶花，還有一顆日本楓樹，因為水土不服有些矮小，冬天時葉子變紅，頗為豔麗，另有一棵桂花樹顯得特別高大，花圃上搭一個薔薇花架，角落一叢蕈花跟屋齡一樣老，總有五十年歷史。花照顧得極好，紅紅綠綠肥肥壯壯。二樓洋臺上罩著濾光網的是蘭花架，禮面養著名貴的蘭花，每年都要拿幾盆出去參加比賽和展覽。
春蘭夏薔秋桂冬茶，四季開花，四季飄香，每年曇花開近百朵，引來許多人圍觀，有一年開了整整一百朵，新聞記者都來拍照，那個晚上還有賞花宴，銀妃準備許多點心，幾個女兒也穿得花枝招展，品香穿粉紅碎花洋裝，品秀是乳白兩件式洋裝，品玉穿淡綠坎肩繫要腰蓬裙，腰圍只有二十一寸，品月穿米黃直身縲絲洋裝，品竹穿白色水手服，她們的衣款都是從日本婦人雜誌抄下來的；寶惜穿母親做的水藍大旗衫，夾在她捫之間就像個小丫頭。可這不妨礙她的快樂，曇花盛開時足足有碗公那麼大，每一朵都像探照燈一樣，散發著逼人的美麗和香氣。天井裏擺滿籐椅和竹凳，寶惜拿張小凳子貼著花坐，真想採一朵藏起來，品竹在寫生，銀妃哼著小調教品香品秀唱歌，品月摘一籃子薔薇，品玉的銀鈴嗓子喊著：「花娘仔，分我幾朵插房間！」，裕如和兄弟朋友在房裏打麻將。兩老在一旁喝茶，笑瞇瞇看著繁花似錦，也看著如花似玉的女兒們，感覺人生至樂莫過於此。
曇花盛開時也就是凋零時，過了午夜，花兒漸漸萎謝，這時幾個女孩紛紛來剪曇花，將初謝的花泡茶喝，聽說皮膚會像曇花一樣白。品竹拿著一朵萎謝的曇花說：
「花謝得這麼快！真令人惆悵！」
「曇花盛開時就像一張人臉，聽說可以看見你未來的丈夫，你們看仔細了沒？」品月說。
「有！我看見一個禿頭的大胖子！」品香說。
「我看見一個大麻子！」品秀說。
「我的是白面書生！品玉你呢？」品月說。
「很俊很俊，哈！騙你們的，我什麼都沒看見！」
寶惜覺得好睏，眼睛都快張不開，她在花瓣裏彷彿看見一張極為清秀的臉，臉上卻有著惡意的戲謔。
每年的七月又是另一個進補季，東港人固定是從初一拜到十五，以十五慶中元拜好兄弟最為壯觀，家家戶戶門前擺了供桌，三牲四果一共得湊齊十二盤，有些人家連豬頭都上桌，鳳梨也堆得老高。寶惜跟著興奮大半個月，打從五六月院子裏就抓來好幾隻雞鴨鵝，糯米也磨成粉準備炊粿，銀妃的手腳快，殺雞殺鴨都自己來，光雞蛋就煮幾十顆，寶惜負責剝蛋殼，幾個姑姑也來幫忙，還有烤肉的，好像在野餐。拜到十五那天，雞煮成麻油雞，裏面還放好幾份腰子。三四隻一大鼎，每個人盛一碗公，接著是鹹粿、麻薯沾花生糖、芋泥，吃得大家直搓肚子還跳一跳。寶惜年紀雖小，吃得比姑姑還多，寶寬更是餓鬼一樣吃不飽，姑姑笑他是好兄弟，祭品都到他肚子裏。
作醮時，人人齋戒七天，年輕人守不住，姑姑們帶著寶惜寶寬殺到潮州偷吃葷，那裏的肉粽肉羹很有名，夜市裏還賣蛇肉、羊雜牛雜，都是些作工的歐吉桑在吃，寶惜家不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吃完肉粽又去西點麵包店買奶酥麵包和巧克力，末了又去冰果室吃銼冰。女孩的肚子還真是無底洞。吃的樂趣填滿整個童年，跟姑姑也吃出好感情。
九歲時寶惜跟著品竹去學畫，屏東高女的美術老師，是日本女先生高橋，品竹專攻膠彩，膠彩的顏料都是進口，材料很貴，品竹喜歡那?麗輝煌的感覺，她畫的大都是古裝仕女或花鳥。寶惜原來只是跟班，後來愛上水彩，三個人常到郊外寫生，寶惜發現品竹與高橋老是低頭耳語，敏感的知道什麼，卻只專心畫她的，她喜歡畫海，藍色的海水有著深深淺淺的層次，好像快滿出來，天空也是藍的，但卻是空的，海天交際之處似藍非藍，那裏彷彿有個大磁鐵，要把人吸到那裏去。天地這麼大，她這麼小，總有一個地方屬於她吧！有時她充滿聖徒的熱情，祈求上蒼磨鍊她，將她改造成更完美更純潔的人，她不怕痛苦，只怕不夠完美。
近來她一直停在九歲十歲，前一陣子是十九、二十，還是當小孩好，連悲傷都顏色亮麗，似藍非藍。她跟這城市已融為一體，在這個七彩的房間，她覺得從未如此充足，她輪流在每種顏色上行走，直到感受不到任何色彩。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