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上田裏來了好多人,竟然都是來借房子,秋添心早飛了,難得堅持要打完瓜山、挖好新境。剛開始學阿爸拿鋤頭,不小心傷了兩條藤;那藤已半尺長,不捨得丟,還往土裏插。後來乾脆改以手耙,「阿爸!汝看我挖這坑有像游泳圈沒?」阿爸看他造出來的瓜坑沒型沒體,忍著不插手,只叮嚀瓜藤要分配安置好,有的伸南有的朝北,撥些土固定,擠在一塊瓜結得少。
再等不及澆水,秋添馳奔回家,家裏不似他想象的熱鬧,一個阿兵哥向他介紹自己的名字是過年常在門板上看到的倒貼的兩個字,小奇譏諷:「別再春到福到了,夏天都到了!」秋添問:「誰要住這裏啊?」瓊雲趕他,「我住啦!去玩去玩!沒你的事!」秋添不出反進,小牛般跳越廳檻,衝過門幔,劈頭就問坐在床畔的小姐:「你是誰?」秋暖追進來趕他出去,嘴說:「別看到人就問人家你是誰!」眼睛趁機端詳房底阿媽說的人,肉肉的圓臉肉肉的胸脯。
她一帶隊回家不及報告阿媽有人要來借宿,阿媽反而先告訴她,文彬帶了一個女孩子回來,被他阿母趕出門,馬上帶到我們家來,拜託暫時收留,阿媽當然連聲說好,他客氣跑一趟田裏跟阿爸打聲招呼。另一隊人更是來得唐突。一切都起於小哥,他同情高山青失戀痛苦,涎著臉又說又寫的求許玉卿幫忙,許玉卿曉得秋雁的媽悍婦一個,恐怕惹禍上身,教她小妹去運作,小妹機靈偷了鑰匙開門就跑,連秋雁都不知道是誰來的。秋雁出逃不肯回家,小哥突發奇想出了這個主意,高山青想回營問錦程一聲,小奇說問也是白問,我們找瓊雲秋暖,又不找他。一夥人快快樂樂搭車來,阿兵哥好招待,阿媽一貫的光出隻嘴,他們說要找瓊雲就喚小孩去叫瓊雲,由她領了往田裏找秋暖把投奔的事說出來。秋暖不見錦程來根本不敢答應,小奇聳恿他們接力求情,就只秋雁沒開口,她瞧她可憐,先去通知阿爸,說是同學來的,再帶他們回家。早先打理出來的房間已經有人,唯一空著的後房在西北角,最是荒涼,阿媽有些東西開始堆到這邊來,一踏進去就聽見古怪音聲,雖不情願也只好讓秋雁先到她房裏。小奇作主要讓進對情侶獨處,把門帶上了。相形之下文彬的女朋友才真是可憐。秋暖用過年拜拜的新碗倒碗水給她,另備一隻給秋雁,邊跟瓊雲說:「也好,不然等那些舊碗壞要等到什麼時候,有時真巴不得全都摔破。」
春福一個人呆杵著,小奇不睬他,好像也不喜歡他跟瓊雲秋暖多說兩句,他獨自徘徊至西側門外撕菅芒葉來折蚱蜢,又拿菅芒葉來吹著玩。秋香聽見那有點滑稽搔癢像開玩笑的葉片聲,想過來又不敢,一直留意到秋蜜尋來才跟著來。
秋蜜說:「你的嘴唇給菅芒割流血了,你怎麼不用桑葉吹?」「那太軟啦!」秋香說。秋蜜又問春福:「那你會不會吹口琴?我阿爸有一支口琴。」「會啊!我也有一支口琴,只是沒帶來。」秋蜜一個箭步欲衝進屋裏取口琴,秋香制止她,「阿爸說口琴不能亂吹,會傳染肺病。」秋蜜嘟噥:「郭秋添不是有偷吹。」秋香問春福:「那你會不會彈吉他?」春福說會,立刻叫秋蜜快去拿吉他,又問:「你怎麼那麼厲害?會那麼多樂器!」春福笑說:「我聲音難聽嘛,我叔叔叫我多學點悅耳的。」
秋蜜兩手打直把吉他從阿爸床底橫端出來,弦上拖著一把蛛鬚,音箱也蒙層灰網,更別說全身盡是霉味塵粉。「哇喔!哪來的吉他!白髮三千丈啊!」春福說著接過吉他,試著撥弄和弦。秋香秋蜜趕緊退後去。淙淙濁濁的弦音。秋蜜說:「是不是生鏽了啊?」一曲彈罷才拍拍手撢撢身,接過秋香拿來的抹布來抹吉他。一弦一弦調音,音色稍微開朗,也還是沙沙粉粉的。再彈奏時,一隻老蜘蛛自音箱跑了出來,引起姊妹倆尖叫。秋暖瓊雲小奇秋雁和高山青陸續擁來,阿爸也循聲而至,秋蜜說:「阿爸!你也來彈一首,不要彈國歌就好,以前他一彈國歌,郭秋添就立正!」大家聽了都笑。春福馬上彈起國歌,笑鬧中秋添突然奔了回來,姊姊們都嘲他果真是愛國的小孩。
三個阿兵哥無所事事多時,拖到四點鐘響終於被秋雁趕走,臨去時秋雁正色對小奇說:「我不是私奔,我是受不了她,她才不是我媽。」過後賢仔姨婆來做珠螺醬就熱鬧了,丈夫不敢搭飛機已先行乘船返回高雄做工,她一個人自在好辦事,阿媽說她幾天就快要把海裏的章魚抓光,素綾家的冰箱塞滿,再不回去飛機也載不動了。光是珠螺就撿四大簍,昨天在這兒煮了兩鼎,阿媽和赤仔姨婆幫忙挑螺肉挑一下午,剩下半簍留著今天做螺醬。生醃螺醬只有她家裡也沒人敢聞,倒有個鄰居老兵識貨愛得很。她說還要多做兩瓶讓錦程帶回台南,這他老爸知味,阿媽連聲阻止反被她罵,「汝喔!就是不曉做人,才會蹲這破厝!」秋雁家那邊的海域多為沙岸,不曾見過這種潮間帶的小蛛螺,秋暖特地去煮了一捧給她嘗嘗。她巧手伶俐,幫忙搥螺挑肉,賢仔姨婆好歡喜。
文彬的女朋友一直待在房底不出來,黃昏文彬帶了妹妹做的饅頭來看她,阿媽囑咐不必多跑,這兒有飯吃,叫他多在阿母跟前,等幾日她氣消了就好,她的心性勸不得,否則早就為你跑了。
晚飯時秋暖在房間小桌衣箱擺飯菜,拉了瓊雲秋雁和她,關起門來吃。瓊雲每開口要問她話,秋暖便用膝蓋頂一頂她膝蓋,桌子矮小,四個人都震動到了,全笑起來。「別亂調查人家啦!」秋暖說。「我問她名字總可以吧!」「春天的春,稻子的稻。」秋暖噗哧笑了出來,「春到福到,真巧!你看你的碗就寫個春。」秋雁看自己的碗有一秋字,「你的秋不就被我搶走了。」秋暖說:「冬暖夏涼,不是秋暖。」瓊雲抱怨:「那我跟夏又有什麼關係?」
一飯下來,毛毛霧旗插至屋內,天井白朧朧。秋暖回房熄燈開西邊窗,「等一下看霧會不會飄進來。」阿爸在前庭教姨婆使用他新買的蓄電池,那燈打起來有車燈那麼大那麼亮,姨婆喜孜孜地說明年她也要買一個,但也再三推辭,搶著那友霧茫茫的裝電土的小提燈。瓊雲嚷著燈美霧浪漫我們也去照海夜遊。秋暖叫她別忘了明天還要讀書。已不知今夕何夕此處何處,兩個外人卸下心防都說好啊!秋暖遂去買電池,裝了兩支手電筒,連元宵錦程買的兩盞燈籠一起提去。
文彬等母親出門迫不及待趕來找春稻,重重霧障,礙手礙腳,不得不放漫步伐。夜不閉戶,輕緩拾階而上,往屋底紅佛燈方向摸索。秋蜜和秋添怕霧,說像鬼,磨蹭了半晚,兩人攜手壯膽要回房,一出來就看見一人形的黑影,嚇得驚叫折回阿母房間。孩子們多半鬧著玩,假似真真亦似假,反而是文彬一慌張便跘倒在門檻前。這兒他算是熟的,小時候常來找文輝,他就住這間房,後來他妹妹越大就越不得其門而入。忐忑而興奮的摸黑進房,露齒笑著朝一床棉被撲抱上去,平平板板,人不見了,「稻子!稻子!」的虛聲喚著,彷彿她躲起來似的。
封鎖海上的霧幕,怎麼走它就是在前面,走不進去。照明的燈火水溶溶的一點一滴,瓊雲說:「這麼多燈,要找阿爸和姨婆哪裡找,怎麼不用有顏色的燈。」「你去拿盞紅燈綠燈才嚇人咧!」秋暖說。「你在台灣有沒有看過螢火蟲?螢火蟲是不是像這樣?」瓊雲說著將燈籠舉到春稻面前,她恍惚沒聽見話,猛然一跳向後退,瓊雲也被她的模樣給嚇著,也因為還不熟乍看是張陌生的臉,淒淒惶惶有些可怕,趕緊照向秋雁,一頭霧鬚楚楚動人,忍不住伸手幫她將髮塞到耳後,留下幾根撮成雲鬢,邊說:「真是一頭霧水啊!這樣就像我畫的古代娃娃了。」
說是來玩,秋暖卻暗中在找尋章魚,幸運讓她遇上一隻,黏答答勒不住,鬆開來牠又吸纏不放怪噁心,一溜煙不知去向,不甘心要再抓一隻,叫她們附近走走,別亂跑。瓊雲哼喝:「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濃霧籠罩,海面平靜,歌聲傳播不開字字清晰,連續兩個照海的人撞上來,急忙掉頭走開,一邊還要表示勇敢大聲問:「誰人在那唱歌?還有來唱歌的咧!」秋暖說:「別唱了,真恐怖!唉,唱吧!唱吧!免得走散了。」
歌漸唱漸乏,霧也看花了,她倆又不說話,瓊雲學著把燈放低,黑暗中每一顆石頭每一叢珊瑚都千瘡百孔,非常複雜多心眼,怎麼都參不透,休想跟章魚抓迷藏。這時蠟燭滅了倒高興,嚷著阿暖回家回家。秋暖安撫著要她再等一下。她像孩子似的啼鬧起來。秋暖連噓數聲,終於起身咆哮:「別吵啦!聽看好像誰在找人!」
遠方有人嘶聲吶喊:「稻子!稻子!」越叫越淒厲逼人。秋暖說:「誰啊?不是村裡的人,沒聽過這名字這聲音。」聽見春稻啜泣起來才恍然大悟。「要不要回答他?」秋暖問。春稻拚命搖頭,朝聲音的方向前行。她們三人緊追上來,走兩步,秋雁也哭了,哭著說:「我想我媽,她在就好了。」「小姐,那你哭什麼呢?」秋暖問瓊雲。瓊雲說:「你別忘記我爸是做什麼的,他一天到晚在那麼遠的海上不回來……如果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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