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8日 星期四

《中國時報 》2023年6/08 人間副刋 悼戀記

 悼戀記

文/陳冠良
圖/蔣依芳

立秋後,烘熱的氣焰也弱掉一些。他怕熱,大概還是覺得夏天張牙舞爪吧。聽說,只要再落幾場雨,秋天就近了。

 多數時候,家裡都是你與母親、父親,仨人,但不一定同桌的晚餐。

 嘴多,難煮食,人少,其實更是無從著手。

今晚,桌上擱著一只素雅湯碗,一雙銀箸。碗裡騰著煙的,是雪似的米粉。照例,母親的料理,總是寡鹽,吃得慣習,倒也不感無味。韭菜段,鴨肉塊,一匙深褐油蔥酥,懸浮黃澄澄的湯水上。母親非常自傲煏的油蔥分外清香,無一絲油耗味,確實,如何樸素無華的清湯青蔬,添上一瓢,再遲鈍麻痹的舌頭都醒了。

按時服藥,這陣子以來的潰瘍症狀雖仍隱隱作祟,但已略有緩解。以前飲食,你總像個不斷搶拍的歌手,現在每一口都提醒自己要跟樹懶學著點。消化需要時間,就像美味不是囫圇吞棗能嘗出細節的。他的吃食速率也不遑多讓,暴風似的,想提醒他留心調整看看,也許餐後必會腹絞煲馬桶的情況會有所改善。你的藥盒裡五款藥丸,各司其職,早中晚,飯前飯後,一粒不漏,明明是段療程,卻像在吞著求心安的保健食品。

 提到保健,掐指數數,除了天天護目、顧眠與養顏的膠囊,也認真考慮起是不是該整整腸道的益生菌?以前人道,預防重於治療,結果要防的像堆積木一樣,愈疊愈高,一如年紀不可逆地愈來愈長。有點弔詭的是,明明是為了健康努力,卻反倒像是個藥罐子了。

 其實你也並不確知,他還有沒有餘情興致你那些零瑣私常。但唯有向他傾訴,你才能稍稍感覺日子持續在轉動。他仍在。

 ●

 每天早餐,富士小蘋果兩顆,八瓣,半杯豆漿,搭書冊幾頁文字。這番清淡,或能平衡一下這些日子嘈亂的心緒,扯緊的腦袋。

 枕上轉醒的時刻,稍有推遲了,從五點半緩進到六點,睜眼望見的,不再是沉悶的灰藍調。熹光微弱,也染亮了房間,率先浮上意識水面的仍然是他,與往逝的你們。

 這一天,能有什麼不同?實在暫且還沒有足以驅使前進的什麼。你認知改變已然發生了,但要內化成身心每條神經末梢的接納,就像雨水落土要滲透一層層岩層的歷程,才能澱積成靜臥地底深處,無漣漪的黑水。

 「如果我們之間失敗了,就稱為愛好不好。」

 「如果成功了呢?」

 「那麼不叫愛也可以。」

 小說裡讀到的一段好美的對話。

 他說過,每個人的功課都是自己的,沒有人可以代替你修。你贊同此話,然而,個體都是孤獨的,若有相許的人甘心情願陪著自己一起各自修,道途上,彼此其實都少了一堂寂寞的課。不過,緣分說穿了,大概就是一種因果業報,曲折難說,消長拉鋸,都不會有個絕對,誰陪著誰,終究無可避免某一方先落了單。那落單,不是旁的,就是彼此從「彼此」裡脫隊了。

 你們都會因為愛而成功,同樣也會因愛而失敗。既都是愛,那麼,愛是直覺,但也必然是一種選擇。對你,他勾選了愛的敗退,對他,你寧願:你們是不稱之為愛的成功。

 你也不知道自己能怎麼樣,或會怎麼樣?但你的依戀還在他那裡。

 這些天不缺陽光,但肥肥的雲群在走,光線就變得細碎而短促了。

 ●

 你對你們的認定是永遠的,根深柢固,從未一絲懷疑,有任何難題是你們無法面對與克服的,只要一起。所以今時你眼前的悲景才會無比淒涼,如失落希望的天涯絕境。

 然而,你又有什麼資格與自信,以為他拖著你會更好?若沒有你,他能想像與擘劃的生活更明亮朝氣,可以期待的未來更寬闊飛揚,得以抵達的地方會更多更遠......你要怎麼卑劣無恥地拉著他不放?

 昨夜裡,夢見他。陌生的屋,現代簡約。你側臥沙發,他倚到身旁,捏出一枚指環,求婚。意識連接現實的悖反,你不停喊他名字,激動吻他。下一秒,忽醒,現實依然是現實,四點二十一分,夜仍黑,倦眼濕了,心酸在空蕩裡,無邊際蔓延。不知多久,夢重新開場,情狀逆轉,你忿怨他,叱責他,分離的忍心,而他只是淌著淚,不發一語,任由你哭擁著,重複循環:我不要離開你。

 夢來與夢去,同樣沒有明確線索和消息。六點,未一刻,晨光薄薄,你的心還浸在鬱鬱的惆悵裡。但願,日光再燙一點的時候,可以稍微曬乾你那被泡得糜爛的心情。

 岩井俊二形容電影《情書》:「總有一天,我們會成為別人的回憶,盡力讓它美好吧。」但,你存疑。回憶有多麼美好,對於返望的人便是加成的艱難。偏偏,值得沉溺的回憶,就算灰澀悲傷,也是又要哭又要笑,眷戀的酸甜。

 只要活著,便會不斷記憶,於是回憶纏身,無人可免。你們的回憶,遍及,占據,生命中無數的層次,廣泛的面積,想抽離,無處可去,待在裡頭,又是深淵。一個人抱著回憶,沉得鉛重,鬆手,卻又是無所依傍的孤海漂流。如果回憶有專門垃圾車可以清走,你捨得扔嗎?不如來一尾餓鯊,撕咬,毀滅它,或乾脆,吃掉你。

 ●

 房間後巷的樓宅開始動工,大型機具入駐,勞工們高喊低吼,晨早七點,向晚六時,數個小時,噪聲隆隆,嘈嘈嚷嚷。

 這幾年,看著窗外的舊樓拆了,新樓又起,有人闢整了樓頂庭園,有些更新了更堅牢的窗鐵欄。景象的改變不斷進行著,但你卻似乎從中途折返某種狀態。那就像與他一起走了一段長長的岔路,終於只能躲回出發之前,孤獨的房間。

 如果相遇是注定,那麼分離也是注定嗎?人海渺渺,他等待新鮮的人、新鮮的戀情潛在其中,而你只是不願成為他的舊人。但如今已是一廂情願,固執的人一點也不可愛。雖然你完全不想要可愛。人生雖過隙,卻也不那麼倉促,你一點不期待誰,無餘力再去分享什麼,就是憂鬱沒有了他。你很對不起,也很沒臉皮,那些靡靡心聲,於他沒有意義,缺乏營養,卻仍執意吐露。可是,你所有的真實,不給他,你不知道要給誰。

 近程目標確立,他往前走了,你真誠為他喜悅,但同時也深深感傷著,他不再帶著你一起走。而你想跟著他,亦步亦趨,儘管明知很快的,便再也跟不上了。雖然說了許多許多,你也仍不懂為何可以堅決到十多年的情感與相守,竟求不得一次卑屈的修補?可是看著現在的他,你卻必須裝懂,必須當一個應該成熟的大人,必須不當一枚絆腳石。「很多當下裝懂的事,結果就是一輩子不懂。」在書裡讀到的時候,你很害怕那就是後來的你。

 每天,你有試著與他的態度一樣,正向以對,相信會好的,可總是功虧一簣於你不知道怎麼快樂,還有什麼是快樂的?世界變了樣,要用什麼再構築一個「好」的世界?你從不要求多完美,但卻連一直很滿足的完美也挽不住。分離於他,是武裝好的準備,所以對你變成了割得更深的血肉模糊。那並非蓄意去做些什麼,轉移注意力就會弭平的傷,因為那是滲在分分秒秒、每一條肌肉纖維裡的苦澀。

 傷心是會累的,可是你還不知道怎麼快樂。

 現在什麼是他的快樂?

 ●

 終於看了影集《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但好像挑錯時機。

 即便如永久子那樣獨立自在的都會女子,也有需要依賴,倒臥前夫大腿上安然睡去的脆弱時分。第一任丈夫憶起岳母曾對他言:「這孩子很愛逞強,請你珍視她一輩子。」你當然不及永久子對已逝的感情(婚姻)那般率性灑脫,但你確實愛逞強又倔拗,而自毀了他對你的珍視。在他的珍視裡,建構了太多「你」的意義,那都是被愛的價值,而今一文不名。

 你就像第三任丈夫中村說:「對不起,我其實無法把我們當成回憶,也說不出再見,我還想和你一起坐在那張沙發上,挽回那些遺失的時光。」

 可他卻已是大豆田永久子:「當一個人下定決心就結束了。」

 你承認自己真的很沒用。對他完全輸不起。

 思慮到此,你倦極疲極,亦哀極。每晚,都是力氣潰散無遺地倒下。

 沒有任何一檔夢在漆黑中開播。但在夜深到連孤魂都停止遊蕩的時候,在未開冷氣的房間裡,覆著一條薄被的床鋪上,你被渾身激顫的僵冷凍醒。如果你不在曠野,不在地獄,不是所有的鬼都聚在這裡,那就是除了意識,你的身體也慟受他的割離。好冷,你甚至必須切斷循環扇的微風。你緊緊抱住自己。

 好冷。你未曾赤足裸身在酷寒茫雪中,卻已體嘗那絕境的冰冽。

 無關緊要。

 原來這就是一個人再也不想與另一個人在一起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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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頓在家的單人晚餐。

 餐桌上,日式雞肉咖哩、清炒高麗菜與配蘸一碟油膏的汆燙小卷,三道菜,餐桌旁,照例一人的空盪。緩慢地吃,猜他也該是一個人晚餐,也許佐一節Podcast,或一段影集。閃了神,你好想再做幾道菜餚,要不然簡單一碗蝦仁蓋飯也行,與他對坐著一口一口吃,聽他稱讚美味,碗空了,一起撫肚喊飽。

 好像有點知道真正的憂鬱是什麼了。

 你以為自己慢慢釋懷,慢慢在趨好了。然而常常,不過是出門買物、取件,行程簡單,卻直想多快幾分鐘躲回家。有時,幾日平靜,便又連兩晚躺下來就淚滾,涼了雙鬢,醒來眼前就湧起一片糊糊的霧。白天只是坐著,剛想到他,就忽然掉淚,整個人沒有意識地被一種酸,一種沉,磨著絞著拖著。成天昏倦,多數時間都空洞失神。低靡與絕望從來沒有這樣像從心底茂長的雜草,被你自己的淚水灌溉,除多少生多少。反覆不休。

 如此的不由自主,是憂鬱了?

 或者,你非憂鬱,只是不快樂了。

 某天上午,男藝人捷運站共構大樓墜樓的消息,鋪天蓋地。看著事件報導,種種分析與回顧,胸口揪得很緊繃,你為了男藝人哭,但似乎又像有了一個好好再痛哭釋放心理壓力的理由。「他為什麼要這樣?怎麼可以捨得下?」不停在腦子轉,但卻又好像能體貼他的辛苦,為他的放下──無論是什麼,感到一絲欣慰。

 你誠實讓他知道這些低落迷惘,並非要咎責,或讓他擔心,如果他會。你也不期待他會試圖做什麼,你知道他不想做,且做不到了。只希望他尊重你,別背著你偷偷訊息其他共同友人,你不想因著難堪或疲於應付關心而不得不躲得更深。如果這是你非要經過的折磨,你想要一個人撐過去。

 你一直告誡自己,他已經是不值得你這樣顛顛倒倒,消沉失魂的人。但那要怎麼壁壘分明?人的感情與情緒是攪散的色譜,不是乾淨工整的色塊,就像如今你為了他而哭,也有相當程度是為了自己而泣。沒人憐你了,你只能憐自己,而那畢竟又是互為因果的糾纏不清?

 ●

 周日早上,父親去公園晨走前,在房門外輕語,要你稍晚些時間上樓察看一下母親的狀況。應該是昨晚忘了服藥,一起床,嚴重的高血壓發作,站不穩,更甭說行動。父親攙扶母親如廁,讓她服完降血壓的藥,現下又躺回枕上歇眠。

 父親前腳出門,你便輕著步伐去探看母親一眼。均緩的呼吸,寬鬆的眉頭,靜靜看著母親睡得安穩,提懸的心才落了實。

 返回房間,腦海忽忽浮現他們一對垂老夫妻相互依持的畫面,眼眶無預警地酸澀濡濕了。毫不意外,這段時間內心那空乏的坑洞,跌進幾粒石,泛起了悶沉回音。

 分手後,他不需要你,你也沒有被需要了,無憑的孤獨,是自己的一切枝微末節無人知曉。他原是你沒有顧忌的寄託,但他珍愛的盒子已經清空,你已經不是他理所當然的收藏。這些日子以來,情緒的波浪動輒滿過額際,淚水不停像夏日汗水,乾了又沁,但哭得再可憐兮兮,也沒有誰要疼了。

 午後近黃昏,臉色明顯憔悴的母親,覆述晨間簡直驚心動魄的天旋地轉,納悶著才誤了一次藥,怎麼就症狀激烈。母親也談及晌午獲悉消息,親近友人的妻子秀珠阿姨,在家突昏厥倒地,緊急送醫,發現腦部血管斷裂,判定腦中風,人正在手術室裡搶救。母親好不憂傷地感慨,她人明明平常看起來就健健康康的......。你靜默聽著,心裡悵然,深深祝禱著。

 不知話題怎麼就一陣風轉,母親仿若漫不經意地探問:「這馬拜六禮拜那攏無看你去揣伊?」終於還是面對這個問題,然而來得猝不及防,你胃裡一陣翻騰,過去周末膩在一起的況味,化成瀰漫的氣息熏得你滿腔窒息感。避開抑著溫燙起來的眼神,淡淡的,你只能淡淡的搪塞一聲:最近很忙。當下是惶恐母親繼續追問的,但謝謝無名之神的憐顧,母親只是頓了頓,便不再吱聲。

 時不時,你還是反覆的想,他要把重心放回自己身上,所以決心分手......難道兩個人一起,他便無力追求自己的夢嗎?為什麼一定是放棄一方,才能成全另一方?若真的是愛的,怎麼就無法一絲妥協、一毫調整?

 是你迷糊了。那非緣由,而是結果。在倆人關係裡,你並非全然無過無辜的受害者。

 回憶變成永不匱乏的寂寞,如斯優美。始終刺心,很痛很痛的,已然不是過去牽過手的種種,而是問還有機會嗎?他輕易的說,我不想。是求他別轉身而去,他堅定的說,我不要。是他不願時刻待在你身邊,已經無懼丟棄伴侶關係,能對你毫不猶疑地一再搖頭了......

 他依然會與你對話,對你笑,但淒楚絕望的是,話語圈圍起的封鎖界線,一線之隔卻是很遠的疏離,而那明明是給你的笑顏,卻澈底不是同一個意義的笑了。

 世態多變,還尚存遺跡,心變了,原來才是真正的消失殆盡。

 ●

 時光真的不會停頓嗎?

 那午,他說了你是他胸口裡的洞,擲出種種累積未解的艱難窘礙與課題之後,數月已逝,你以為跟著日子,多少磕絆著前進了,卻每在想起他之際,體察自己其實仍泥陷彼時,寸步未移。





2023年1月7日 星期六

《中國時報 》2023年1/03 人間副刋 自由

 自由

文/張笛韻
圖/蔣依芳
封城的第38天,我養的烏龜離家出走了。我的烏龜安分守己,15年來從未出逃它那泡菜罈子大的一方世界,卻在這個時間點消失。我不得不認為這是它對我當前生活狀態所擺出的一種嘲諷姿態。我下意識在房間叫了它兩聲,又暗自好笑。烏龜不會說話,我叫它,它可能應嗎?
金宇澄說,上海人最要緊兩個字:勿響。勿響不是犬儒地明哲保身,也不是弱者對危機的應對機制。勿響是因為有些故事太珍貴。若不能如實交代全部,哪怕針扎在指尖也要捂住嘴巴。勿響兩個字如鐵律,從我爺爺奶奶到我的烏龜,我們全家三代人龜都貫徹著這個中心思想。在武康路的露天咖啡,永嘉路的啤酒吧,黑石公寓的義大利家庭餐館出現之前,上海其實一直是個動盪不安的城市。狂熱年代的光芒早已切切實實地灼傷過我的每個長輩,卻沒有一個人和我透露過那些最困難的日子裡他們經歷了什麼。我大概能猜到一些,他們大概能猜到我能猜到,但我們之間保持著勿響的默契和一道翻篇的勇氣。
自從四月一日非自願進入現在的斯多葛生活當中,我也決心盡量遵守這二字真經。波拉尼奧在書裡寫過,道德規範、責任感、愛情、藝術,任何你相信的種種都會背叛你。但是平靜永遠不會。幾代人在這座城市的生活經驗則告訴我,除了平靜,沉默也不會背叛。除了不會背叛自己,沉默更不會出賣他人。於是我自願向不可改變的現實低頭,閉上嘴巴,試圖在高昂的物價系統和失真的大環境裡維持體面的日常生活。我在社區微信群裡和同樣緘默的鄰居接龍團菜,在微博上轉發求助資訊但從不評論。有時半夜我能聽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喊叫和發洩,我下意識地把嘴張開,卻發不出聲音。
在封城的第36天我還是不得不親手打破了這分沉默。簡單來說,得益於我在互聯網上提交的反覆投訴,街道的工作人員認為我必須開口解釋一下我的行為了。中午,兩個街道辦的工作人員敲開我的門。我靠在門框上,聽他們照著手機念出了我在網上提交的訴狀。
「就是你投訴街道主任抗疫不力是嗎?」
我點頭。
「你有什麼意見,可以直接打電話和我們聯繫。為什麼要上網寫這些東西?」
我想開口,但是也不知道從哪裡說起。要先解釋一下投訴的前因後果嗎?是告訴他們我已經打了一切能找到的聯繫電話,但無一例外遭到了忽視和拒絕嗎?還是告訴他們投訴只是存檔行為,我已經先斬後奏的解決了家裡老人的就醫問題。如果傻傻等他們來找我一切早就來不及了?我要不要背誦一段防疫條例告知他們我投訴的行為是正當權利?
「街道主任很忙,但是他也非常關心你這個狀況,所以特地找我們來和你瞭解情況。這樣子,你先取消投訴好嗎?取消之後我們就幫你解決這個問題。」
想到前幾天刷到的街道主任的擺拍新聞,我花了一些力氣才掩飾住心裡嘲諷的聲音,腦子裡飛快地計算著選擇同意或堅持抵抗我將分別付出什麼代價。
「你要知道,你在網上提交的投訴最後也是轉派到我們街道處理,我這裡可以隨時把你的投訴取消。」我的無所表示激怒了工作人員。「我現在明確告訴你,我們沒有人手上門採樣。我不管你爺爺奶奶年紀多大,是不是能自己走路。後天早上如果看不到他們下樓做核酸我會雙陽上報,叫疾控過來拉人。」
投訴的對象成為了投訴的判定和執行者,這本身是一件極其荒謬的事情。如果不是發生在我身上,我一定會把這段對話包裝成一個蘇聯笑話日後放在飯桌上分享。可惜當時的我身處其中,龐大的現實已經壓倒了我的一切情緒。我腦海裡閃過一個月來高齡老人被強制拉走的新聞和畫面。我甚至來不及細想這句話裡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因為當權力和懲罰機制極度不對等的時候,證據、規則、法理,這些我用來抵抗危險的防禦手段早已全部失效了。我沒有了抵抗的籌碼,只有暫時選擇退縮。
「別說了,我會取消投訴的。」 我最後還是開了口。
封城的第38天,我像往常一樣,伴隨著樓下的喇叭通知醒來。在這些天裡,我逐漸養成了一套固定的生活作息。早上八點,我起床,在社區微信群裡上傳抗原結果。十點,給烏龜餵食,下樓做核酸。晚上八點,在微信群裡上傳第二次抗原的結果。這天早上,我走到陽臺想要給烏龜餵早飯的時候,發現水缸已經空了。我在各個角落縫隙裡找了好幾遍,卻都沒能找到它的蹤影—它就這麼憑空消失了。烏龜不會說話,也大概對我沒有感情。但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它無聲的陪伴給了我一點力量。每天早上和它的小小互動成為我新生物鐘裡唯一與疫情無關,只屬於我個人的生活秩序。今天,這個生活秩序被撕開了一個小口。
「你看今天下來做核酸不就好了嘛。」負責排隊維持秩序的大白在刷我核酸碼的時候,認出了我的名字。我直視他的眼睛,一言不發。其實我也認出他了,是之前上門的工作人員。晃眼的陽光下我覺得恍惚,有一瞬間好像看到了他在口罩下得逞的笑容。春風抽在我的臉上,結結實實地給我來了一巴掌。四月是最殘酷的月分。那一刻我想我甚至比艾略特本人更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我加入核酸隊伍後,大白示意一輛警車跟上我。車裡坐著一個同樣穿防護服的警官,防護服和醫用口罩下看不出他的任何表情。我隨著隊伍往前挪,他也鬆油門往前。一輛四座小車硬生生隔開了我和後來排隊做核酸的鄰居們,似乎想用這種方式為我貼上某種標籤。背後傳來的細碎的猜測和推理讓我覺得有些滑稽。反抗與否,我們都不過是在成就一種表面秩序。我、鄰居、員警、大白,有些人可以暫時得益,但沒有人會成為永遠的贏家。只是現在沉浸在這場遊戲裡的人,在夢醒時分也會甘願悄無聲息地走入歷史嗎?
做完核酸回到家,我仔細地在家裡搜索了一圈,依然不見烏龜蹤影。我想睡個回籠覺卻又覺得胸口悶,索性換了衣服下樓走走。我的社區是防範區,已經十六天無陽性。因為一些未知原因被升級管理,居民可活動範圍從徐匯區縮小到社區內。我欣然接受了組織上的安排,一路走到社區大門口。社區大門正對著一條寬敞的大馬路,馬路盡頭連接著通向浦東的隧道和南北高架。這條大馬路是運輸物資的重要交通樞紐,因此在這寂靜的時期也依然車來車往──對隔離在家的人來說已經是絕佳的景觀位。
走到大門口時看到有個媽媽帶著孩子站在保安亭裡。媽媽和保安閒聊提到,孩子特意挑選了最喜歡的衣服穿下樓。這是他一天當中最期待的時刻。保安為難地告訴她,明天開始不能帶孩子下樓了,剛接到居委通知,將對社區進行再升級管理。孩子聽到不能下樓這幾個字崩潰地大哭,大喊媽媽是騙子。媽媽慌亂地安慰著他,向保安打聽更多的細節。我聽著他們的對話恍了神,直到身體緊貼著封鎖社區的路障了才停下腳步。
「你,往回走!」我順著聲音往外張望,原來是那位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警官。核酸結束之後,警車沒有離開,逕直停在了社區大門左邊的人行道上。而現在,他終於對我說出了第一句話。我後退了幾步,他仍不滿意。「你沒事不要下樓亂跑。」我再次讓步,直到我的身體和路障外的世界隔出大約五米。五米,這是我用身體丈量的與自由的距離。
晚春裡的太陽像冷光燈,亮得刺眼卻不發出任何熱量。紅白條的路障被曬得閃閃發光。路上偶爾有已經解封的路人經過,拎著大包小包行色匆匆。我看著他們的購物袋出了神,心裡計算著這個春天我錯過了多少碗刀魚餛飩、蠶豆、野菜和春筍。四五月的上海承載了我對這座城市的所有柔情。往年這個時候,我大概會騎車到吉安路的麵館和朋友接頭。騎車穿梭在路上,能看到躲在綠化帶裡吹薩克斯的爺叔,街頭上打扮時髦的阿姨媽媽互相幫忙拍照。到了店裡和朋友擠在長條的木板凳上,一人吃碗陽春麵,一人喝碗雙檔湯。下午,步行到光明街排隊兩小時換來兩盒刀魚餛飩,一盒鮮肉月餅。沿著淮海路,我慢悠悠地走回家,順手捎上路邊本地奶奶放在扁擔裡賣的新鮮草頭或蠶豆。那個時候我的心願很小,小到只能裝下明天要吃的一碗蟹黃菠菜麵。我的心願又很大,我許願街頭的梔子花香氣長駐,我的城市像力波啤酒廣告一樣活力、長青。但無論如何我不害怕春天的稍縱即逝,因為我總期盼著下一個春天的來臨。
「沒事不要下樓,叫你回去聽到嗎?」警官再次對我施令。但我堅守在我的陣地上,五米是我願意讓渡的全部距離。我透過幾何形的路障空隙呆滯地望著他,他坐在車裡,用同樣呆滯地目光回敬站在路障後面的我,似乎一直在等我給他一個回覆。我感受到一些事物此刻正在離我遠去,就像過季的蠶豆一般飛速地發黃、變硬、乾枯、消失了。我知道我抓不住,可是我總不甘心,想要回頭看。在漫長的僵持裡我終於明白,我有感謝的自由,有堅持的自由,我唯獨沒有勿響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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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個人簡介
1997年生,上海人。本科畢業於美國埃默里大學政治科學系,之前未發表過文學作品。現居上海,是一名商人。
文章作者得獎感言
非常感謝評委們的賞識,讓我有機會發表獲獎感言,如願實現兒時夢想之一。寫作於我原本只是自娛自樂,從未想到能被對岸讀者看到。得知獲獎後,我對自己為誰而寫,為何而寫也添了許多新的思考。 無論如何,寫作是一條我必須探索的未知之路,感謝時報文學獎適時為我注入的勇氣和肯定。




2022年11月29日 星期二

《中國時報 》2022年11/28 人間副刋 肩上的擔子

肩上的擔子

/林佳樺
/蔣依芳

碩一時、秋月的某周二中午下課,我搭乘區間車返鄉,途經松山車站時正想睡覺,身旁傳來「歹謝」、「歹謝」的菸嗓音,一老婦拖著已有年歲的斑駁板車,車上疊放兩三只豬肝色塑膠籃,裡頭裝了幾把葉緣萎縮的青菜。我的座位緊鄰車廂出入口,那裡通常是無座者的座位,老婦的板車幾乎是個隔板,將我和其它乘客分成裡與外。




約莫是我笑著說沒關係,老婦將籃裡僅剩的幾把菜葉給我:「小姐有煮呷無?我欲底頭城落車,蕃薯葉啊算你兩把十塊。」我笑笑搖頭。以前只是從旁觀察扁擔族,不料那天,我從路人甲被拉入現場、演了個小角色。前座有位中年婦人轉頭,買下籃內全部青菜,沒空上市場的她與老婦,將車廂幻化成一個微型市集。


我高中時,家鄉沒有大學,姐弟三人都成了異鄉學子。剛上台北的我內心著實興奮,每周閒晃地下書店、畫展、影展、民歌餐廳、舞廳、百貨公司……,常懷疑自己是北上讀書?或是去繁華之都歷經一場物慾的試煉?在異鄉四年嘗到失戀、超時工讀、不知人生下個方向在哪兒等滋味,跌倒了,只能將時間當成止痛劑,於是大學畢業後,療傷之地仍舊回到了母鄉。

返鄉任職時,我幸運地考取碩士,想兼顧工作與學業的我展開了三年半工半讀、每周一北上、周二返鄉工作的通勤生涯,火車有時化身為另一個讀書空間,有時成了眠夢的床。

那時研究所有門周一早上八點的專題課,我必須搭乘清晨5:04分從羅東站出發的區間車(當時雪山隧道尚未開通),才發現清晨的通勤族不少:手拿公事包的上班族、側掛書包的學生,拖著大行李、要到基隆台北市集兜售批來的貨物的小販。有時買不到座票,我在近兩小時的車程裡站成了一只人型立牌。當時無智慧型手機消磨時間,站著看書也不太方便,約莫從那時起,便隨時備本冊子,讓眼耳及心帶著我去到某個故事的角落。

周一清晨天濛濛亮,以為人們都還在夢鄉,行經頭城站時,車廂卻反常地喧囂,由車窗外可見攤販推著熱騰騰的餐車等候趕車的人們。由車窗外可見頭城站常有群扁擔族,每天會搭乘藍皮區間車到基隆或雙北市集擺攤營生,男女三三兩兩總數約有七、八人,大約花甲年歲,裝扮相似--背微駝,一襲寬大的花紋或格子布衫、鬆垮七分褲,黑色功夫鞋(陰雨時則是及膝黃色雨鞋),雙肩擔著塑膠籃,裡頭裝滿菜蔬。

「賣菜哦,有三星蔥、蒜啊、恰己種个蕹菜(即空心菜)、蕃薯葉啊,嘛有土豆、芭樂、三星種个梨啊。」滿是皺紋的他們指了指菜籃,如兒時的我炫耀地打開書包、展示珍貴玩具,他們雙膝微蹲,將扁擔重壓肩上,顫巍巍地朝月台緩步。我常納悶那些老人薄薄的肩頭如何扛起數十斤的菜蔬?有些人扛不動重物就改用板車,推著貨品搭車北上討生活,他們會戲稱某人的板車是賓士,某人是推著BMW,車站是他們的「名車展示會」。常聽他們談著以前挑擔,聊著聊著便到了目的地。也曾幾次看到警察取締他們,理由是菜籃、板車占用車站公共空間。然而隨著雪隧通車縮短北宜車程,聽說許多人改由搭乘客運或由他人開車,火車站的扁擔族越來越少。

幾次聽小販們談起通勤擺攤可省去中盤商的剝削、與食物運送多天可能產生的耗損,我看著肩上的老舊擔子,那些越來越駝的身影、削薄肩頭是扛了多少重量?當時我由於論文主題未定而深感苦惱,因半工半讀時常無法如期完成工作進度,壓力大到自律神經失調、失眠,額頭遍生痘子,相較於那群老人認分地討生活,我有什麼好抱怨呢?

十多年前春節後某天,我想搭車返回台北住宿地,途經清晨的頭城,火車站鬧哄一片,列車長廣播車子誤點,因為當天清晨頭城龜山車站有位要到北市賣菜的瘖啞婦女跨越鐵軌,想到第二月台候車,未注意北上疾駛的貨物列車,婦人當場被輾斃。回家當晚看電視新聞,播放事故現場、散落一地的地瓜葉、蒜、白蘿蔔,那本是婦人的生計來源,她捨天橋,直走僅限鐵路人員通行、橫跨鐵軌十多公尺長的水泥便道,當時大雨如瀑,天色昏暗。我的手緊握著搖控器,聽著新聞主播提到婦人育有六子,為撐起整個家,在住處後方闢建三處菜園,因宜蘭菜價不高,只好挑起扁擔到台北販賣,由於患有瘖啞疾病,會事先在紙板上寫著每種菜的價錢,數十斤菜葉幾個小時便能完售,每天都能賺個一、兩千元。

此事讓我恍神數日,有句話很俗、卻極有道理:家是甜蜜的負荷。我當時並無家累,每周通勤一次,扁擔族是每日在星月伴隨下,採摘新鮮菜蔬,在北、宜兩地來去,兩肩挑的擔子上頭,寫個大大的字:家。想起之前在火車上要賣菜給我的那位老婦,某日在返回頭城的路上,我聽到她均勻舒緩的齁聲,奇妙地是火車鑽過福隆隧道後,出現一大片藍海,老婦便自動清醒喊著:龜山島,接著起身拉板車,與我們道別。

那龜形島嶼是蘭陽孩子們心中「家」的地標,北上列車是先駛過汪洋大海,大海彼端的那座孤伶小島似乎伸出無形藤蔓、纏繞乘客的目光。看得興味正濃時,列車便駛入了長長的隧道,鑽行在山洞裡,彷彿胎兒通過母親的產道,晃蕩、漆黑、幾乎與外界隔絕般聽不見四周話語聲,我們要努力、用力地爬出甬道;而回程時,則是先通過福隆的長隧道,當黑暗洞穴盡頭亮光乍現,映入眼簾的便是蹲坐海中的龜山島。

在台北、蘭陽兩地頻繁來去的人們如同那隻龜,肩上駝著重殼靜靜地背著,殼上寫著家,或者,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