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叫做小風的貓
文/吳鈞堯
圖/蔣依芳
小風不知道爸媽哪根筋不對，把朋友贈與的貓咪，也喚作「小風」，經常小風、小風，滿屋子地喊。小風、小風，到底喊誰？貓咪沒有這困擾，但小風著實心煩，有時候他回應了，爸媽說是喊貓，不是叫你，有時候又怪他，「喊你那麼久都沒回應，真不禮貌。」
久了，小風學會從父母呼喚的語氣，判斷到底喊誰。語氣親暱，充滿甜意，就是喊貓；話語多刺，常見命令與權威，則是喊他。小風不禁恍惚地以為，貓是父母領養的妹妹。
很久以前，當小風還是小孩子，爸媽常問，「要不要生個弟弟或妹妹，陪你玩？」小風老是說不要。要或不要，小風沒有主意，幼小心靈不知道「妹妹」要怎麼被生出？是用積木、布丁跟巧克力拼湊的嗎？
他幼小的生命，難以想像一個更幼小的生命，被問得徬徨時，只好說不要不要。爸媽不再問這個問題，一眨眼，爸媽年近五十，再也沒有這個問題了。
舊問題不再，但來了新問題，爸媽沒問他意見，直接「生」一個妹妹給他。那一晚，小風上完課輔，自己拿鑰匙開了門，客廳的燈雖都亮了，爸媽卻不在，而在後陽台討論貓砂怎麼擺？該買什麼貓食品？小風走近一看，一隻玲瓏版的豹，蹲踞陽台一角。貓大約搭了好一會兒的車，累了，打了個哈欠，媽媽正巧看見了，直誇可愛。
貓咪的確可愛。毛色金裡透黑，一大片金黃搭一小截黑，像秩序井然、但又生機蓬勃的絲織品。牠在日光燈下已很耀眼，在陽光下像移動的絲綢，愈發閃亮。如果貓咪不怕生、如果貓咪是爸媽真正的女兒，大約就會簇擁著牠，四處炫耀。
貓咪的可愛被爸媽、親友不斷誇賞，小風覺得牠沒那麼可愛，尤其當他們一遍一遍喊貓咪小風，他更拒絕喊貓咪小風，也很少跟貓咪玩。小風從沒喊貓咪做「小風」，試想少年小風喊貓咪小風，到底是喊著貓，還是自言自語？當小風說，「小風洗澡了……來，小風抹香香，壓低頭……」這是寂寞與寂寞的遊戲嗎？
爸媽注意到兩個小風互動少，囑咐他們多親近，當然，這是說給小風廳的，還故意派給小風餵食任務。小風注意到貓咪站立時，常微翹右前腳，跑動時，雖然身形機伶，但彷彿右前方有個細微的坑，讓貓咪的身形微微一頓。小風好奇，但又不想過度關心，有次見貓咪跑過客廳茶几，故作輕鬆地問，「貓咪的右腳，好像怪怪的呀！」
媽媽準備烤蛋糕，正拌著乳酪、糖跟麵粉，邊攪拌邊說，牠曾經被機車撞了，前腿卡在輪子的鋼圈裡，差點得截肢，「但是小風啊，卻挺了過來？」俗稱貓有九條命，果真不假。
小風的右腿也有一個傷疤。膝蓋上頭，隆起的肉丘像蠟筆小新的眉毛，洗熱水澡時，傷疤泛紅。那更像一個活的記憶體，小風每回觸碰它，都會想起讀幼稚園大班時，曾與玩伴在公園騎單車玩。車子配戴安全輪子，沒有什麼危險，但有一個玩伴非常神勇，騎著拆下安全輪的單車，小風也想試試。那一試雖不到五秒，就在小風膝蓋上割了一個切口。
小時候，任何東西都被放大了，大人宛如巨人，流了幾滴血當作黃河氾濫，等小風真到了學騎單車的年紀，便不敢學。又過幾年，U-BIKE滿街跑了，同學們常騎著聚會兜風，小風都無法參與。因為童年的一次受傷，小風讓自己躲在傷痕裡。
但是，貓咪沒有。牠的腿骨幾乎絞碎，但依然站起來。自從知道貓咪曾經受傷，小風格外留意貓咪的走、跳跟跑，牠總先掂著右前腳，最後再踩實了，彷彿跑在自己的傷口上。小風趁貓咪在陽台午睡時，偷偷靠近細看牠的腳。斑斕的金黃毛髮中，真有一截黑，但不是毛色，而是牠的舊傷。
貓咪忽然驚醒睜眼，盯著小風看了好一會，再起身跳到別處。在非常短的剎那間，貓咪的右前腿不是腿，而像個累贅，懸掛著。但只一會兒工夫，受傷的腿再又能跑、能跳了。小風禁不住說，「加油啊小風，你可以的。」
沒有人要求小風，但他把爸爸停放在中庭，久未整理的單車清潔妥當，也灌滿氣，在假日下午，邀爸爸教騎單車。小風已經長高到可以跨上爸爸的車子了，爸爸愣了一下，隨即高興地說，「小風，我們出發了！」這一回，小風完全知道，「小風」喊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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