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餐

張北海

　我住的社區Tribeca，今年夏天開了一家以其健康有機食品聞名的連鎖性超級市場Whole Foods。我上個月去逛了一趟，發現一排排冷凍櫃中，竟然沒看見一盒「電視盒」，TV Dinner。

　怎麼搞的？怎麼這個好幾代美國人從小吃大的方便餐，落得一個如此寂寞的下場？

　在亞洲，或中國人地區，這種冷凍電視餐好像從未打開任何局面，原因很多，但除了飲食口味和習慣之外，恐怕是，當電視餐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美國問世之時，歐亞兩洲仍處於戰後復元階段，有得吃已經不錯了。

　大家公認，電視餐於一九五三年打進了全美各地的超級市場，而且公認是家名廠牌Swanson兄弟食品公司發明推出的。

　可是公司只是一個架構，一個抽象機制。它什麼也發明不了，發明創造者是人。然而，是人就有麻煩，就像那句西方老話所說的，「成功有一堆爸爸，失敗是個孤兒」。因此，電視餐究竟出於何人手筆，一直存有爭論。

　長久以來，美國冷凍食品研究所一直確認該公司推銷員Gerry Thomas，是電視餐唯一發明者，且已將他的大名載入其名人堂。

　可是近年來又有當年參與者翻案，列舉不少實例，來證明其實是Swanson兄弟二人（Gibert和Clarke），首先提出了電視餐的構想和概念，再由公司的技術、市場和廣告專家設計內容和造型，並制定ＴＶ Dinner這一專有名詞。Gerry Thomas只是其中一位參與策劃者。

　這種爭論恐怕很難會有個確定答案，但是不管怎樣，電視餐的發明者，就籠統地算在Swanson兄弟食品公司的頭上了。

　推出任何一種新產品都不容易，再能使其暢銷，更是難上加難。絕不是單憑產品好壞就能決定的。時機未到，或沒有及時把握已呈現出的機會，那再好的產品，也只能落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命運。

　電視餐在五十年代初的出現，真可以說東風來的正是時候。

　冷凍，尤其急凍技術早已成熟。二次大戰美國士兵已經在吃了。還有，航空旅行也日益取代火車輪船，而飛機上供應的餐盒，大半是加熱之後才送到你座位上的。然後，當然是電視機在這段期間進入了美國家家戶戶。

　但是光具備這些條件仍無法保證它的流行。這樣看的話，社會因素就發揮其潛在作用了。

　首先，都市郊區在四十年代末的興起，無意之中為電視餐奠定了一個廣大基礎。住在市郊的一個個中產家庭，三口四口，下班放學之後，邊看電視邊吃電視餐，幾乎成為戰後唯一富裕的美國的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因而所決定的英文名稱是ＴＶ Dinner（晚餐），而非ＴＶ lunch（午餐），儘管你什麼時候吃都可以。

　而三口四口之家，其子女正是戰後嬰兒潮（baby boomers）那首批小孩，大約七歲左右，正是好像永遠吃不飽的年紀。電視餐相當方便，營養也不差，不怎麼好吃，可也不那麼難吃，不但滿足了這批小餓鬼的飢，更替老媽省了不少時間精力，放進烤箱，半個多小時後上桌，連盤子都也不必洗，一丟了事。

　根據傳聞，電視餐是Swanson公司為了設法銷售其上一年感恩節留下來的幾乎三百噸冷凍火雞肉而想出來的辦法。因此，第一批問世的電視餐，也正是火雞肉片、玉米麵包、牛油豌豆、番薯。一九五三年定價：零點九八美元。

　一炮而紅之後，又陸續推出Salisbury steak（其實是沒有「包」的「漢堡」）、meatloaf、炸雞……配菜花樣也多了，還有甜點。

　畫龍點睛的一筆，是其餐盒的造型。它既像人們已經熟悉的飛機上的餐具，又像早期的電視的屏幕。難怪此一設計（先鋁制，後因微波爐而改用塑料），現已成為華府史密森國家博物館美國工藝產品的永久收藏。

　然而，電視餐並沒有在烹調方面有所創新，只是在做法吃法方面的概念突破，所有電視餐都是美國傳統菜。即便如此，它仍然可以算是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新玩意兒，而且要比五十年前在日本問世，意義上類似電視餐的五分鐘速食要好吃，也更豐富營養。

　我去年看到紐約的報紙新聞才得知，速食麵（日本的速食麵一般通稱「拉麵」，ramen，現已成為英文名詞。可是，對於像我這樣一個從小吃真正拉麵的北方人來說，實在有點哭笑不得。把我們的北京拉麵，給變成現今日本的速食「拉麵」，哪怕只是借用名稱，真有點像把紐約的「社區」，硬給叫成國內新富園地「小區」）發明者吳百福，是位土生土長的台灣嘉義人，一九四八年入籍日本，日名安藤百福，是這位前輩一九五八年在他大阪住家後院，設計出第一包速食麵。而在他去世之前，並眼見他發明的速食麵，於二○○五年隨著一位日本太空人進入了外層空間。

　好，速食麵升天，那電視餐呢？在人們今天研究健康食，少吃紅色肉，多吃蔬菜水果，少碰油的炸的，以及什麼新烹調、創意菜的衝擊之下，超級市場冷凍櫃中都少見了。有的話，也以低熱量或素食為主，而在紐約，其拉丁亞洲風味越來越濃。那再看那無肉無菜，大半靠味精調味的速食麵，它今天不但是美國的中日韓越，星馬泰菲家庭的應急麵，更吸引了那些懶得或沒時間做麵的美國一般年輕人。它更是在宿舍裡開夜車的窮大學生，在飢不擇食的情況下三口兩口吃完的玩意兒。是在這樣一個大趨勢之下，電視餐出現了一個怪胎，像是回光返照。

　紐約一家名餐廳大廚，覺得當年嬰兒潮世代現在也都六十好幾了，其中不少都有點餘錢可花，開始懷舊，想吃小時候吃慣了的東西，或媽媽做的菜，就推出一道新電視餐：雞是有機飼料餵大的，乳酪歐洲進口，牛豬羊肉是法國紅酒燉的燜的，餐盒造型如舊，不過是瓷器，一盤售價三十美元。老天！比牛排還貴！

　可惜良好時機已過。目前全國正在一片愁雲慘霧中掙扎。就算有那麼一批又想吃又吃得起的騷包，很可能其中不少現已失業在家，偷偷地泡他們的速食麵了。

　總會有人懷念或懷舊，或為電視餐此一寂寞下場感到惋惜。但是他們總也心裡有數，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何況從來就上不了台面的冷凍電視餐？更何況它究竟也算是風光了五十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