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1日 星期六

過於巨大的漢堡


莫珂
那天你一如往常,午睡醒後走進客廳,斜倚沙發手執遙控器,頻道隨著指尖轉來換去,好一陣子默默無語;直到電視裡某道聲光吸引你的注意。
    那是速食店新推出的廣告。當廣告結束,「都是為你……」的歌聲輕快揚起時,你突然開口了:


    「噯,咱們去吃好吧?」

    我和母親半驚愕半狐疑,抬頭望著你。
    你是道地的外省人,素喜精緻濃郁的江浙菜或麻辣的川菜,對於比薩、漢堡、薯條這類洋玩意從不具好感;嫌它們口感粗糙單薄,歸類為孩子們的食物。
    然你說:「噯,咱們去吃好吧?」語氣平淡自然,一如平時你問母親:「噯,下點小菜配酒好吧?」
    而你似乎沒注意到我們的錯愕,逕直關了電視,起身換上外出服。
    「走吧。」你說。


    從前,祖業的牛肉攤生意極好,每晚你與母親收完攤子常已過了八點,因而十多年來,我們幾乎天天吃外食。
    可認真細數起來,吃過的東西似乎又沒有那麼多。
    只因你嗜吃肉類、海鮮和飯食,一家人時常流連的是合菜館、牛肉麵館、海產熱炒或合乎你胃口的小吃攤;偶爾你興致來了,會帶我們上中高價位的餐廳:日式燒肉、歐式自助餐、牛排西餐……等等。
    座位上你幾番低聲囑咐:多吃一些、多吃一些,噯,別把錢浪費了……。
    年幼的我無從分辨食物的優劣精細,但我明白「吃」這件事合該是快樂、滿足的,而當時我和妹常是一邊嚼著糖醋排骨,一邊在心裡偷偷想著,不知這個週末母親是否會帶我們去速食店坐坐。
    你雖不曾禁止母親帶我們上速食店,然你總會搖頭說:「噯,那種東西只有傻瓜愛吃!」
    你不明白,我也從不敢開口向你或母親解釋,其實薯條和雞塊於我的意義,遠不及它所附贈的玩具;我擁有越多玩具,越能贏得同學的尊重和友誼。
    後來母親因病入院開刀,一度改由你為我送午餐便當。我大著膽子向你請求,午餐能否改吃速食店的兒童餐?你點點頭答應了。
    隔天中午下課鈴一打,我迫不及待衝到校門,只見你渾身大汗坐在摩托車上,笑著向我揮舞手中的紙袋,我這才想起速食店離市場和學校有多遠,五月的暑氣威力不俗,而你比一般人更要怕熱……。
    可一接過兩包微溫的牛皮紙袋,沉甸的重量瞬間驅散了心底的罪惡感。儘管包裝和我印象中的兒童餐不同,我仍是提著紙袋蹦蹦跳跳回到教室。
    一干同學環繞周圍,等著我打開紙袋;我掏出薯條、飲料,和一個不該出現於袋中的巨大漢堡盒。
    「這不是兒童餐。」我周圍的人群無情的說,但仍不忘討了幾根薯條才離開,獨留我一人面對那份巨大的漢堡。
    打開盒子,裡頭裝著雙層牛肉漢堡。
    我拿起漢堡,忿忿的大口嚼了起來,但無論如何努力張大雙手,都無法牢牢抓穩漢堡;配料頻頻滑落,美乃滋滴在桌面和衣服上──那一餐吃得既狼狽又痛苦。
    當晚你問我吃得高不高興,我草率的點點頭。
    你微笑說:「噯,高興就好,高興就好。」
    我突然有股衝動想告訴你真相,但另一股更強烈的羞恥感遏止了衝動。
  可你並未察覺我的異狀,始終送來相同的套餐。
   幾個惡劣的男生總在午餐時間故意來回經過我的座位,每回都抽走幾根薯條,邊嚼邊說:「妳爸是不是有病啊?這些東西我已經看到要吐了!」
    我一聲不吭,只懷抱著痛苦的高傲,彷彿想要證明什麼似的,勉強自己吞下整個漢堡;連可樂都喝得涓滴不剩,甚至不許自己吐出來。
    一口,兩口,三口,那樣巨大的漢堡,握在手裡總是變形的,生菜不斷落下,我用手抓起一點一點塞進嘴裡;麵包被水氣悶得糊軟,起司和美乃滋濃厚黏膩,牛肉嚼在嘴裡越發乾澀,酸黃瓜的酸澀麻痺了味蕾……。我咬牙緩緩吃著,午休鈴打了,班上同學都趴著休息,唯獨我還直挺挺端坐著,努力吞嚥那過於巨大的漢堡。
    一天又一天,每天都如此。
    直到一個多月後母親出院,我才從這場可怖的夢魘中解脫。之後好幾年,我都不敢踏入速食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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