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20 中國時報 【李劼】
能不能被選上陪審團就像碰運氣一樣,可遇不可求。開庭的那天早上,法庭上冷冷清清,與電影裏經常看到的一些激動人心的大案要案和人頭攢動的開庭場面,相差實在太遠……
紐約的政府機關大樓,主要集中在曼哈頓下城。除了市政廳,令人印象深刻的無疑是中央大街60號的最高法院大廈,門前那高高的石階,曾出現在無數部好萊塢電影的畫面裏。毗鄰該樓的是中央大街80號,紐約州的法院大樓。隔著一條馬路,80號對面則是紐約市的行政大樓。三幢大樓,都是古羅馬式的市政建築,造型相近,風格相同,呈九十度直角相鄰。被直角所拱圍的,是那幢呈現代建築風格的聯邦大廈;暗褐色的玻璃牆面,高聳入雲,神情冷冽。這幢大廈也經常成為好萊塢電影的寵兒。曾經有一部影片,描述過一輛汽車撞入大廈的驚悚場面。或許有鑒於此,大廈正門前面圍起了一排障礙物,等距相間,似乎是以防那樣的驚悚成真。須知,當年911的恐怖襲擊,據說受啟於好萊塢大片追求刺激的畫面。
居住在紐約的第十二個年頭,接到通知,盡一盡陪審團義務。揣著通知,踏上中央大街60號台階的當口,就好像是走在好萊塢電影裏。通過安檢的時候,又感覺像是在機場過海關。直到在四樓的候選大廳內坐定,才回到現實的待選狀態裏。只是大廳四周的壁畫,又讓人遐想不已。
那一幅幅壁畫,從十六世紀的紐約開始,一直畫到二十世紀的三、四十年代。曼哈頓島的變遷,從印弟安人部落,到荷蘭人所轄的新阿姆斯特丹,再到英國人手裏的紐約,最後規模初具的現代都市。由荒蠻而文明,一幕幕,歷歷在目。就藝術效果而言,拙樸到了平庸的地步。倘若要說精緻,更遠不如中國宋代的《清明上河圖》。但也是那樣的拙樸,無意間渲染出了不無世俗的歷史氣氛。作為當今世界首屈一指的商業文明都市,紐約起自世俗,終成俗世之最。難怪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一著裏,會故意將帝國大廈那樣的摩天大樓,與教堂的尖頂作對比。
陪審團候選初體驗
作為紐約州最為傲人的城市,紐約市由五個大區組成,曼哈頓,皇后區,布魯克林,布朗克斯,斯坦登島。雖然市政府只有在曼哈頓的這一個,但五大區都有各自的法院。因此,在陪審員待選之前,前台一再提醒,這裏挑選的陪審員,必須是曼哈頓、或者隸屬曼哈頓的羅斯福島上的居民。倘若住在其他區的居民,不在此地的候選範圍。接著告知,一旦入選,庭審時間大約有五天左右;倘若哪位候選人的時間表與之衝突,請到一樓接待大廳裏申請改期。如此等等。然後,領取表格,填寫候選問答。
此前曾聽兩位朋友說起過陪審團候選。一位移民美國二十多年,一位移民美國三十多年。前者候選過四次,後者候選過八次,全都次次落選。通常落選之後,第二年或者第三年,又得再去應選。基於這樣的沒完沒了,我很希望一次就能了結。但問題在於,畢竟不是在美國長大的,對於美國人的生活,相當隔閡。這可能是移民華裔不易入選的原因之一。美國社會的生活方式,沒有統一模式,通常是社區化,圈子化。社區和社區、尤其是圈子與圈子之間的差異,則或大或小。小到大同小異,大到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這可以說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也可以說各異其趣,豐富多彩。所謂小政府、大社會云云,可能就是意指這樣的族群組合方式。
控辯兩造律師是陪審團成員的主要挑選者,方式是面試。上百個候選人分成幾組,在不同的候選室裏坐定。然後便是兩造律師露面。他們先將候選者的問答表格逐一瀏覽,然後依次站起來,向眾人介紹案情,接著挨個詢問。倘若有候選人覺得案情與自己的經歷有衝突,比如,面對一樁醫療事故案件,正好候選人自己或者親友曾經有過相類的訴訟,顯然就不適合成為陪審團成員。又如,面對一件有關公交公司的訴訟案,凡是對紐約公車司機有成見的候選人,都會有礙公正,從而不會入選。因此,「In the Middle」,亦即立場持中;「Open the Mind」,亦即了無偏見,乃是成為陪審團成員的必要條件,也是律師在挑選過程中再三的強調。
能不能被選上陪審團就像碰運氣一樣,可遇不可求。因此,真的如願以償地入選、從而可以一次性了結這項公民義務之際,反倒感覺出乎意料。聽律師宣佈了陪審團成員名單之後,一時間有些暗暗竊喜。雖然只不過是個民事案子,不像刑事案件那麼生猛,但畢竟也算是不無別致的人生體驗。最重要的是,以後不會再被打攪。
逐一編號列隊入庭
這案子聽上去平淡無奇。一個來自多米尼克共和國、在紐約以專職照料殘疾人謀生的西裔女傭,起訴公交公司,聲稱她推著輪椅下車時,被起落架的腳踏板弄傷。控方律師四十開外,矮矮的個頭,額頭發亮,目光炯炯;言談風趣,舉止活潑,一副充滿勝算的神采飛揚。相形之下,辯方律師年近花甲,身材高大卻臃腫,神情沮喪;揚手投足間,滯重遲鈍;聾拉的眼袋下,掛著一張皺得不成樣子的臉,並且似乎永遠也睡不醒。讓我印象深刻的只是,他的眼神有時會變得非常銳利。比如他挨個提問時,朝一個候選人飛快地閃了一眼,說,剛才你說過,不喜歡紐約的公車司機,那就跳過了。
當兩造律師先後問到我時,雖然回答立場持中,對控辯雙方都沒有偏見,但心裏卻隱隱覺得,這場官司,控方可能贏定了,不過是賠償金多少的問題。記得剛到紐約時,就聽人說過:你要是大雪天,在大商場門前,比如說,在梅西百貨大樓跟前,滑倒,保證會有好幾個律師衝過來。在報紙的律師廣告欄裏,無論是中文還是英文報紙,最為顯眼的就是替人打意外事故官司的律師廣告。控方律師的自信和自得,並非沒有來由。
當天下午,兩造律師就將陪審團成員選定,總共八位。接下去就由主持候選的法官安排開庭。入選的八個陪審員,在候選大廳裏等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接到了隔天開庭的通知。
該案在紐約州法庭審理,亦即中央大街80號那幢樓。開庭的那天早上,庭警將我們八個陪審員,從60號大樓的候選廳,帶到80號大樓裏。上了二樓,庭警推開一個房間的門,告訴說,這就是你們的陪審團休息室。等我們進去後,庭警又增加了一句,法庭,就在隔壁。然後,他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將我們逐一編號。
反覆聽證沉悶枯燥
我們列隊入庭裡,發現除了法官,助理,書記員,律師,起訴人之外,沒有其他人在場。難怪有些候選人會說,對公交司機有成見什麼的。他們可能是故意那麼表示,為了不想被選入。這個案子實在太普通了,法庭上冷冷清清,與電影裏經常看到的一些激動人心的大案要案和人頭攢動的開庭場面,相差實在太遠,有如白開水比之XO名酒。且不說沒有記者和鎂光燈,就連一個觀眾都沒有。陪審團成員在窗前那排座位上一一入座之後,瞥見有人悄悄地打了個呵欠。
法官是個義裔女子,四十左右,身材苗條得有如荳蔻少女,一開口又像許多美國職場女性一樣的口齒伶利。聽到第一個證人來自布魯克林的一家醫院,女法官朝著那個有些忸怩不安的醫生順口插話,說自己就出生在那個地區,幼時便知那家醫院,只是如今名稱有改而已。那個作為證人出庭的醫生,聽她這麼一說,神情放鬆下來,臉色自然了許多。女法官不失時機地投去一個微笑,示意證人不必緊張。
對於兩造律師來說,法庭無疑好比戰場。尤其是詰問對方傳喚的證人,言詞間殺機四伏。控方律師傳喚的那個醫生,在辯方律師的步步進逼之下,好幾回語無倫次。於是,法官請陪審團退庭片刻。等兩造律師和法官談清楚之後,才重新召回。如此反覆數次,原先隱約認定控方必勝的感覺,有所減弱。因為控方醫生講不出那個西裔女傭,到底受了什麼樣的傷害。控方醫生始終拿不出一張足以證明受害人傷筋動骨的X光片子,只是反覆告訴法庭說,受害人哪年哪月哪日,曾到診所求診,總共幾次,如此等等。
前後四天的庭審聽證,可說是沉悶得不能再沉悶,枯燥得不能再枯燥。難怪有些候選人故意推辭。很難說有什麼精彩場面,即便是兩造律師間的過招,也並不如何激動人心。
你來我往正面交鋒
律師通常選擇在詰問對方證人的時候,出招。比如控方律師在逼問被控的公車司機時,一再重複:當時有沒有問候過這位乘客?以此向法庭暗示,該司機的傲慢冷酷。儘管司機在辯方律師取證時,一再表明,當時完全按照公司規定的程式列事,諸如重新放下起落架啦,立刻上報公司啦,替聲稱受傷的婦女叫了救護車啦,等等。但經由控方律師的步步進逼,還是給人一種怠慢乘客的印象。控方律師最出色的是對辯方醫生的幾下詰問,將對方以行醫做專業證人行當的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從而將該醫生此前有關受害人沒有受到任何傷害的證詞,無形之中擊得粉碎。這位小矮個最為厲害的一招,是最後一個證人的安排。該證人向法庭證明說,受害人的右腳趾有肌肉僵硬的症狀。辯方律師因此不無失控,竟然當庭表示懷疑證人的醫學學歷。證人不無反諷地回擊:你是說美國就讀的那家醫學院子虛烏有?
看上去總在昏昏欲睡的辯方律師,出招時的目光,有如蒼鷹。尤其是他一旦抓住要害,絕不鬆手。他朝著在證人席上支支吾吾的當事人一再發問:當你推著輪椅下車、突然感覺腳趾受傷之際,有沒有低下頭看一眼?有沒有發現,是什麼東西傷了你的腳趾?那位西裔婦女卻一再回避說:沒有。這個回答顯然與起訴人在自己律師取證時的陳說,前後矛盾。當她自己律師問及在起落架的哪個地方受傷時,她曾在那張攝有公車起落架的大照片上,指了指兩塊踏腳板之間的夾縫。法官馬上吩咐她用筆當場作了標示。因此,她不能回答說,受傷之際沒有低頭看過一眼。沒有看過,怎麼知道自己的腳趾在哪裡受到傷害呢?辯方律師抓住這個環節不放,反覆詰問,逼著起訴人說出,到底是怎麼受傷的?但起訴人死死咬住:只感覺腳痛受傷,沒有低頭查看。如此反覆好幾次之後,法官忍不住出聲,制止辯方律師說,這個問題就不必再追問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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