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3日 星期四

《幼獅文藝》2014/7月-反骨三篇

發表於「幼獅文藝」雜誌 2014年7月號


































反骨三篇之一《砸佛》

作者:林十七


  老和尚出門,遇見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唇紅齒白,眼睛烏溜的像顆葡萄,笑嘻嘻的跟著他,老和尚只當孩子好奇,也不搭理。
  直至廟口,老和尚才笑著,合掌誦佛,回過頭來要請小施主到此為止吧!豈料男童頑劣,朝他嘻嘻一笑,扮個鬼臉便溜達進了廟裏。到了佛祖龕前,也不見絲毫誠心,搬起木几便砸!
  遍地狼藉。
  不過眨眼間,所有佛祖觀音,法像盡皆被毀,老和尚面容青白,一為盛怒,二是驚恐。他急步奔向近前,朝男孩喝問道:「可知,對佛祖不敬,多大業孽嗎?」
  小男孩渾不在意的撓撓頭,腳尖翻了翻如來碎片,撇嘴道:「不過爛泥一灘,有什麽寶貝兮兮的?」
  老和尚嘴唇蠕動幾回,舌尖轉了幾圈,卻說不出半點言語。即便已經犯了嗔戒,但罵人,他到底做不來。
  男孩看著老和尚,乾淨的眸子溜溜轉,透著好玩:「老和尚,可是氣俺打佛?」
  老和尚無話可說,只有雙掌合十,唱了佛偈,全當默認。
  小男孩又問:「和尚,俺砸光你的佛,以後還拜佛嗎?」
  老和尚氣過了,只剩無奈,幾不可察的嘆氣:「自然是拜的。」
  「可這裡又不見佛。」
  「老衲只有請人再塑。」
  小男孩聽言,歪著頭,一副好奇的模樣:「老和尚,問你,請人做佛,容易嗎?」
  老和尚輕聲唸了句佛偈,淡聲應道:「金銀財寶只是身外物,再說村裡的師傅們也信佛,沒什麽太難為的地方。只要小施主莫再砸了便好。」
  哪知小男孩又是一笑,趁老和尚應變不及,笑咯咯的撒起腿子,手忙腳忙的爬上了佛龕,東倒西歪的坐在蓮花寶座上,地痞無賴似的朝老和尚道:「娃娃給您做法像如何?拜俺吧!俺可不計較!」
  老和尚這輩子從沒受過氣,哪還忍得住,一跺腳:「小子胡鬧!」
  小男孩仍然笑嘻嘻,撓頭一問:「小子哪胡鬧?」
  老和尚氣著了,正想多說幾句,豈料小男孩突然面容一整,端坐於佛龕之上,如玉般的小手穩穩的合上,輕聲讚頌了一句「阿彌陀佛」,便淡淡開口,「和尚,你在廟裏拜佛?佛在哪裡?天上?還是佛像裡?你現在若拜小子,拜的是小子還是佛?你是拜小子,還是透過小子拜佛,又或者只是拜佛?」說完,小男孩閉了瞬眼,復而怒目圓睜,伸手猛力拍案,大喝一聲:「脫了衣服去!」便肅容闔眼,閉嘴不語。
  老和尚一呆,半晌才反應過來,吶吶說道:「貧僧著相了。」身子稍稍向前跨出一步,對著男孩,想拜,又拜不下去。
  等了片刻,仍不見動靜,小男孩把老和尚的窘境望在眼裡,哈哈一樂,手指著老和尚的鼻尖,大呼:「你真不是做和尚的料。」
  倏地,小男孩渾身金光大綻,刺得老和尚只有閉眼。再睜眼時,佛龕上已經空無一物,不染塵埃。
  老和尚望著空蕩蕩的廟宇,突然哇的一聲,哭了。他只當自己遇到了造化,而同時,也因為愚鈍錯過了大機緣。
  此後不過半年,周圍百餘座大小寺廟盡皆被砸,所有和尚均無例外,嚎啕大哭。
  小男孩嬉皮笑臉,又從一座廟裡蹦噠出來,立在路間,抓耳撓腮,辨明方向便準備造訪下一家,繼續砸如來。
  中土佛像盡皆被砸,這件奇事,自然傳的天下皆知。消息沸沸揚揚,自然吵得上了天。
  佛像被砸個稀巴爛,即便對中土佛家影響不俊,即便被砸的是泥胎,可到底也是佛祖法相。事情可大可小,仙官猶疑片刻,仍是呈禀給玉皇大帝。
  玉皇大帝乍聽此事,自然蹙眉。仙官們面面相覷,也覺得此事莫名。正當仙人們奇怪之際,忽然又有小仙童急急奔進來,貓撲似的趴跪在了地上,一副表情扭來扭去,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
  小仙童只脆聲說了一句話。只一句,大殿忽然安靜了下來。
  沉默也只是片刻。忽然間,哄哄的笑聲響遍雲霄。玉皇大帝也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後仰,全不計較威嚴。仰著後腰,玉帝也不在意珠簾打在了臉上,朝身旁的小仙娥讚道:
  「孫悟空,可真高明了一回。」


反骨三篇之二《發條鳥》

作者:林十七


  穿越女來到這世界,滿心眼裡都歡喜。
  她的知識,比愚蠢無知的古人要豐富多了!只消她使些手段,耍點心計,不愁沒有翻雲覆雨的時候,她可以徹底擺脫平凡無為,然後——
  她要什麽沒有呢?
  而她也如此做了。
  她成為不折不扣的天才,總有數不盡的奇思妙想,才名遠播……沒有懸念,她被破例徵召入宮,成為一名女太傅。
  要放在一般人家,真是莫大殊榮。可穿越女這趟進宮,表面恭謹,卻在心裡嗤笑不已。古人麼,迂腐無知,自視甚高的叫人噁心。看看,連個小屁孩也一副了不得的樣子,不過就是活在井底的癩蛤蟆,還滿心滿意以為自己是天鵝?
  不知是否有意諷刺,穿越女給太子講故事,頭一篇便是機械鳥。明裡暗裡的,她膈應天家,得到一隻機械鳥,有什麽好稀罕的?
  即便已經能夠純熟的裝嚴肅,太子畢竟還是個孩子。他沒有大人太復雜的心計,很多事情懵懵懂懂的。他偏頭,問了穿越女一個問題:「夫子,為什麼機械鳥會叫會動呢?」
  穿越女一怔,有些應付的回答:「因為機械鳥的背後裝了發條,只要轉了發條,鳥就能動了。」說著,她提起筆來在紙上畫了一隻發條鳥,遞給太子看,小皇子眨巴著眼,純如墨玉的眼牢牢映上眼前的畫。
  未幾,太子又問:「可是鳥本來就……」小孩子不明白,大費周折做假鳥,還千方百計讓它又唱又跳,真有意思嗎?
  穿越女噎了噎,又胡亂說了些話搪塞了過去。科技不是她懂的,她從前在二十一世紀,也不過是個打零工的普通老百姓。
  後來,穿越女給太子講了許多故事,小皇子總眨著好奇的眼乖分的聽著。女太傅的許多觀點都和其他夫子不一樣,讓太子覺得新鮮又好玩。穿越女其實不喜歡小孩子,也不和太子親,她甚至沒有把「教育太子」這項工作放在心上。可是太子喜歡她,總是默默的記牢了穿越女的話。
  這麽聽著,記著,直到成年。
  太子二十歲,成了年輕俊朗的小皇帝。
  穿越女感覺很美妙,算是間接體會了掌握世界的豪爽。皇帝在許多政見上,常常力排眾議採取她的建議:國家開始輕農重商,皇帝廢除了先帝好大喜功始建的建築工程,下旨赦免天下奴籍……整個國家一副全新氣象,百姓和美,百業待興。
  穿越女得意極了!暗忖果然自己是這世界的救世主,她在院子裡養了許多鳥,聽著悅耳鳥鳴,好像成天都在給她歌功頌德。自從新帝登基以後,她便呆在自己的院子裡,裝出一副清高的模樣,不理世事,不邀功。讓百姓對她這名奇女子更加捧上了天。
  一日,她如往常在院裡恬雅享受,閉著眼睛聆聽黃鸝啼鳴。皇帝卻派人來報,說是滄州發生了大規模械鬥。良民與世族互看不過眼,曾經不敢反抗的良民們在脫離奴籍之後,膽子熊了起來。連新仇並舊恨,呼朋引伴的,竟與世族子弟鬧騰至不死不休的局面!
  穿越女皺著眉,在腦子裡尋找可用的歷史案例,但她怎麼想,都只有「武力鎮壓」四個字——可按照她學習的歷史來看,這卻是糟糕到極點的法子。
  久思未果,她只好又端起架子。以教訓的口吻修書一封,斥責皇帝應該學會擔當,怎可過於依賴夫子?又擺出一副「也罷,給你提個醒」的模樣,言明萬萬不可以暴制暴云云。
  這事只是個鞭炮引子。
  如同約好了般,國家開始缺糧,經濟一夕崩潰。百姓間只有互相仇視而無法共通合作,弱小的人比從前更無辜。脫離賤民的那些曾經的妓女們,被男人們更加變本加厲的輪番侮辱。她們只有木然的承受身上的痛苦,張著空洞的眼,瘋魔似的咯咯取笑:這是天譴啊!轉眼間!僅轉眼間!我們的國家成了人間煉獄!
  皇帝在盛怒之下,把不知所措的穿越女關進大牢。他把自己關在御書房,歇斯底里的摔遍視野中的一切,好像自己的天下被毀,就無法忍受這樣的井然有序。
  最後一聲瓷器落地的轟鳴後,皇帝跌坐在地上。還沒等他緩過氣,又有急報震耳發聵的喊入耳膜——北夷大軍來犯,國家……國家空不設防。轟——皇帝腦門一炸,腦中迴響起那總是清高的女聲:「皇上,先皇於北關設萬里長城,實乃好大喜功,百姓怨聲載道……」
  皇帝呆呆愣愣,突然抬頭,環顧滿面狼藉的御書房,行動滯礙的從某個角落撿起了一張紙。他的眼淚倏倏的落,越落越兇。他啞著嗓子嘶吼了幾聲,吩咐宮人去抓一隻鳥來。宮人領命,不多時,一隻杜鵑鳥便出現在他眼前。小鳥兒安靜的在鳥籠裡,好奇的歪頭瞅著他。皇帝見到竟是杜鵑,突然捂著胸口,弓著身子哈哈大笑。
  笑到涕泗橫流。
  笑到血湧如泉。
  這日,皇帝飲鴆自盡。
  穿越女傻傻的坐在天家大牢裡,她不能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突然,牢門一動,一個老太監難掩眼底的厭惡出現在她眼前。老太監手裡提著一只鳥籠,嘀嗒的血自籠底滴落顯得格外妖嬈。裡頭的鳥她認得,是她院裡的杜鵑。
  老太監鄙夷的打量她一眼,從袖攏中遞過一封信。一拂袖,連話也不願多說,便又走了。
  杜鵑鳥比往日動的更加激烈,哀悽的啼鳴不絕。她慌忙的打開那封皇帝留下的信,上頭空蕩蕩,只有寥寥幾筆構成的圖畫。
  她認得,這是她給小太子上的第一堂課,畫的第一幅畫。這時,杜鵑鳥忽然拔高了聲音,最是慘烈的啼鳴了一聲,她猛的一嚇,轉過頭。
  杜鵑鳥的背後,血淋淋的插著一根似簪粗的金屬,那模樣,真像她圖畫裡的發條鳥。
  活生生插上發條的鳥。

 

反骨三篇之三《聖人》

作者:林十七


  天險險,彼時若平地。
  聖尊的大弟子景德安之若素的杵在師傅身旁後兩步,態度恭謹的垂著首,雙手兜在袖裡,乖巧的伴在師傅身邊。不說話,只去聽。不動作,只沉默。
  這裡是世界最高的天險,但聖尊渾然無畏。不去在意與崖壁齊平的腳尖,聖尊揹著手,望向疏疏的雲,清淺的呢喃:「我時常想,我頂多算是聖人,可為何大家稱我為尊?」
  景德沒有說話,但聖尊好像習慣了似的,也不在意,只是自顧自的說:「當我閉上眼睛,就能掌握此間的脈動;當我動動指頭,就能左右萬象的起落;當我嬉笑怒駡,就能毀滅天、毀滅地,而人不過螻蟻。」
  景德依舊沉寂,只有埋在袖子裏的指尖輕顫了一下,很隱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可聖尊笑了,伸手向後揮了揮:「別緊張,孩子。」
  他抬手指天:「我時常好奇,祂有那麽厲害麼?我已然成道,輕易可以改變天地運數——」說著,他腳邊的花草在眨眼間抽高、怒放、落地、發芽,輪迴也慢不過毫秒。
  「景德啊——」聖尊要弟子也抬頭看向天,「你看,之前的天象猙獰愫亂,可今天卻平靜如斯。知道為什麼?前陣子祂急了,千方百計要殺我,祂掌控一切,卻唯獨缺了我。可現在,當我爬到這麽高的山崖上,距離祂如此近……我都跑到門口,把門敲得響叮噹,可祂卻那麽平靜,彷彿沒事一樣。
  「其實這些都是表面,祂緊張得很!因為我想了很久,決定了……
  「上去跟祂打一架。
  「贏了,我為天。輸了,灰飛煙滅也沒什麽大不了。」
  景德忽然間像被人灌了情緒,張著眼狠狠的望向聖尊。但聖尊還是望天自語,沒什麽理他的意思:「你看,我都能與天鬥了。是不是和神沒有兩樣?
  「可是我覺得很恐懼,從一隻螞蟻變成如今這樣強大……那我到底還是螞蟻嗎?我到底是大隻螞蟻,甚或,我早就變成了巨象?
  「我不知道啊!成道以後,那種高高在上掌握一切的感覺,讓我覺得恍惚,人間的生老病死,人性的掙扎,都有點霧裏看花的感覺。我分明是人,可偏又感覺一切與我無關。
  「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人,於是,我做了件事。」
  景德的身軀,忽然抖如篩糠。他磨棱著牙齒,深吸著氣。一字一頓的問:「所以您……您吃了……」
  「人肉。」聖尊言語錚錚,依然揹著手,緩緩回身,溫和的眸子靜靜的看了景德幾眼,又像是想到人肉的滋味一樣,難受的皺眉,難掩眼底的驚懼,他有點懼怕的說:「很難吃。」說罷,他低頭看向自己潔白盈玉的手,聲音飄飄的。
  「我先用這雙手,掰了剛死之人的一截尾指。那是個嬌美的女子,十指青蔥水嫩,白皙細緻。我嚼得很慢,很慢,血還是熱的,在吞服入腹的時候,順著喉嚨流淌的血液與……肉汁……」他忽然閉上眼睛,皺緊了眉頭,用盡氣力將顫動的唇緊緊繃住,蒼白的抿成一條固執的線。半刻過後,聖尊才緩過氣來,苦笑著說:「抱歉,我原本想讓你明白些,但看樣子不大容易。」
  景德早已匍匐在地,似要嚎叫,卻只有捂著胸口默然乾嚎,好像他的世界不在這裏,與人咫尺天涯。聽不見他的聲音,縱然只差一步,也是另外一方天地。
  「我只吃了她一隻手臂,便再也無法忍受。我噁心,因為我恐懼。我吃人肉,內心無法安寧。所以我知道了——
  「原來,我怎樣強大,終究是個人。」
  語罷,聖尊的眼神帶著愧疚,伏下身問景德:「孩子,我一直知道你怨我,吃了你母親。」
  景德猛的抬頭,眥目欲裂,瞳仁驟縮,他好像要說什麼,卻聽聖尊繼續說:「我教育你如何殺我,讓你跟在我身邊,無時不刻都給你機會。我也不會反抗,因為被你殺,我應當。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你從來不動手?」最後聖尊嘆了氣,幽幽道:「何苦,孩子。」
  「啊——」景德忽然發瘋的咆哮出聲,他大睜雙目匍匐於地,十指深陷至泥地裡,血跡斑斑。
  「我厭憎先生!刻骨銘心!深入骨髓!我恨您!恨到巴不得將您斷骨抽筋!」景德的聲音很難聽,像拿著刀片在喉嚨刮著磨著,「我做夢吃飯學習嫖妓……何時何地無論做何!瘋了也想將您生吃活剝、拆吃入腹!
  「我要吃了您!
  「吃了您!!
  「吃了您!!!」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啊!」倏地,景德的情緒比方才更刻骨。他悲慼到無法自己,滿面哀痛的望向聖尊,「您為什麼偏偏是聖尊?您為什麼要是個偉大的聖尊?您為什麽這輩子只做了一件惡事?您為什麽偏偏就只吃了我母親?為什麼啊師傅!師傅啊!」
  景德趴在地上,似乎要將心與肝與肺,所有的五臟六腑都嚎哭出來。聖尊望著他,滿臉慈愛的屈膝跪地,溫柔至極的撫摸景德的頭。待景德安定下來,他才柔聲道:「時間無多,我可要走了。最後一個機會,你要麽?」
  景德抬起頭來,看著這位教他養他的聖尊,幾乎沒有猶豫,咬碎了銀牙,重重的搖頭。
  「好孩子。我最後的願望——」聖尊笑了,朝景德說,「別再有人叫我聖尊。」
  風突然猛烈了起來,雲色漸深,層層往地落,鋪展在聖尊面前。那是條天梯,聖尊尋祂的梯。
  天涯四方,萬物都開始不甚安分。景德靜跪於地,虔誠無悔的磕了一個響頭——
  「恭送聖人登天!」
  聖人仰著頭望向天,目光堅毅。他抬起腿,拾級而上。最終大聲說道——
  「我是人,我登天。
  「我是人,人定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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