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右手拱在左手掌上,像個小小的蒙古包,定定地看著我,小小聲地說:「給你一個東西。」然後,緩緩地掀起蒙古包的穹廬──半透明的蟬殼靜靜地躺在一隻大手上。突起的小眼睛、嘴前與腳上的細毛、背部與腹部的皺摺皆實實在在地留了下來,拱著的兩隻前腳顯現不少生命力。那只殼蛻得太完整,以致於我幾乎以為它是活的,尤其薄薄一層褐色在陽光下散發一種難以言喻的光暈,如果它忽然動了動,我一點也不會感到意外。蟬殼身上還有一些土,灰撲撲的,頭頂有一小截白色的縫衣線,看來真是既寂寞又狼狽。順著父親的眼神,我輕輕地接了過來,週遭的喧囂突然被按下了靜音鍵。
小時候,父親也送過我一只相當完整的蟬殼。
父親在高三便讓高二的母親懷孕了,花樣少男少女在毫無準備下成了小父母,母親的青春不得不提早結束,父親卻依舊是個搖滾男孩。母親負責小孩的養育與所有家務,父親負責說俏皮話和打鼓。
以前的家有間鼓室,父親在家裡的時間有大半都在裡頭,閉著眼睛也能熟極而流地擊出各種節奏,那種熟稔是鼓棒彷彿本來就生在手中,所有動作皆由反射神經控制。父親的頭隨著拍子猛點,唇緊緊抿著,深深的酒窩讓父親看來又帥氣又稚氣。
母親喊著醬油沒了米酒沒了父親完全沒聽見,鼓室的門總是被踢開,門口立著穿圍裙的母親,一手拿著鍋鏟一手叉著腰,額頭人中全是汗。儘管如此,鼓室裡頭的父親仍是八風吹不動。興致來時父親會把我放在他的腿上,教我轉鼓棒,或是要我到鼓的下面感受耳膜的震動。當然,我最喜歡的莫過於父親把他心愛的鼓棒放在我的手裡,再用他的大手包住我的小手,帶我一下一下敲出各種節奏。父親是最神奇的魔法師。
進小學前的最後一個夏天,母親下定決心離開了。母親幫我們準備一桌子菜,全是父親愛吃的;我們回到家時,菜還是溫的。那天夜裏,父親的筷子成了千斤重。隔天早上父親告訴我前一天晚上的月亮好圓好大,說我就是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出生的。父親不曾對母親的離去表示過什麼,但我知道他是難過的,因為自此再也沒聽到鼓聲。搬家時那套鼓被父親留在老家,包括那對漂亮的鼓棒。
父親從不收藏任何東西。
那些年跟著父親到處住,有時紙箱還來不及全部拆開就又要換地方住了。房子越搬越小,到後來只能租一個小房間,兩人睡在同一張墊子上,蓋同一條棉被,呼吸同樣的空氣。深夜巷裡的狗吠常讓我和父親同時翻身,父親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但睡著的時候常常皺眉頭,睡著的父親看來好陌生。
父親好像喜歡在夏天搬家,因為每到一個新環境,最深的記憶都是漫天鋪地的蟬聲。
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遇見父親,父親靠著榕樹下的大石頭,眼睛彎彎地望著我,兩個手掌圍拱成球狀,要我猜猜裡頭是什麼。我搖搖頭,父親可得意了,急忙要我脫下帽子,還有閉上眼睛。當我再度睜開眼時,一只半透明的蟬殼就靜靜地躺在我的橘色碗公帽裡頭。父親說他剛剛在樹下發現這個,本來想等我回家時告訴我,然後兩人一起去把它撿回來,又怕在這段時間被別的小朋友發現讓人給撿走,於是在這裡等著。父親活脫脫是從《世說新語》走出來的人。
我常常聽見蟬聲,卻從來沒有看過蟬,誠如父親所猜測,觸感薄脆的蟬殼對我的確是相當新鮮。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拿起,一時之間真教人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輕輕地翻著看著卻怎麼也想不透這隻蟬是怎麼辦到的。父親說只有男生蟬會叫,用身體兩邊的鼓室製造出很大的聲音,非常搖滾。父親仰著頭,說不知道這個聰明的小東西現在在哪兒?頭上正在叫著的不知道是不是牠?我說這傢伙哪裡聰明了?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因為老師說蟬爬出土後只能活一個夏天。父親聽了,愣了幾秒,然後摸摸我的頭,說「就是因為只能活一個夏天卻還拼命叫,我才喜歡。」頓了一頓,又說「要是人也能把原本的殼完整地蛻下,不知該有多好。這個小東西太令人羨慕了。」我記得那時似懂非懂的心情,也記得那天雲特別白,天特別藍,父親說話時有微風吹過,樹葉輕輕地晃了晃,發出沙沙聲。
籃球國手、吉他手、鼓手、美髮師、汽車業務員、房屋仲介公司老闆、渡假村經理、高爾夫球場業務經理、攤販、泊車老弟、計程車司機、旅行社負責人,這些是父親從事過的工作。應該還有,不過可能因為只有一兩個月而被我不小心忘了。父親可能比許多演員經歷過更多種人生,因此一開口便是一個故事,平淡的句子裡自有無法忽視的驚心動魄
我曾經問過父親為什麼會換這麼多種工作?別人的父親都不是這樣。父親說因為他喜歡。我問哪個是他最喜歡的?父親說當他選擇那份工作時,都是因為非常喜歡才去做,不喜歡了馬上離開,晚一秒就會崩潰。父親說為了賺錢而勉強自己做一件不喜歡的事,就像是明明不喜歡數學,卻為了要考一百分而天天補習,那樣拿到一百分也不會真的開心。父親開車總會避開高速公路,因為沿途的景色都一樣,那樣讓他感覺好悲哀。父親喜歡轉彎,他說沒有什麼比彎後的風景更令人期待的了。
父親從來沒有要我順著他的想法去做什麼,也從來沒有關心過我的成績。只要我開心,父親就覺得好。父親說人活著就是要求一種過癮。
許多人告訴我父親是個失敗者,是任性排行榜第一名,我卻覺得父親過得精采極了!如果真有來世,我相信父親仍會選擇水裡來火裡去的生活方式。父親告訴我年輕人要有一雙無畏的眼睛,仰望夢想,然後,以自己的姿態行走。那個畫面的父親,眼睛好亮!
大凡最不適合當丈夫的男人都是最好的情人。父親是個好情人,他會讓每個女人相信只要她想,父親便會架起天梯,一步一步爬上銀河,為她把星星摘下來,然後,別在她的襟口,以一種最虔誠的神情。追求的時候,父親會撥動吉他的弦,輕輕哼著不褪流行的英文歌,以一種最瀟灑的姿態。父親從不噴香水也不喝茶,但身上永遠有淡淡的綠茶香,女人都喜歡靠在他的肩膀,自顧自地回甘。父親永遠帶著孩子氣的微笑,每個女人都為他的酒窩著迷,問他酒窩裡藏了甚麼小祕密,然後自顧自地漩進窩裡。奇怪的是,好像只有我發現父親睡覺會皺眉頭。
父親說話時的神情相當迷人,兩眼直直望進對方眼裏,直觸內心最柔軟的那塊角落,嘴角的弧度與揚眉的角度也無不散發出誠懇與熱情,邀請對方走入父親營造的夢幻世界。父親説話有種自成一格的節奏,聽久了會令人喪失時間感,恍兮惚兮,讓人彷彿活在時間之流外。
喜歡製造驚喜的父親也喜歡得到驚喜,父親無法忍受走在軌道裡。一旦未知變成已知,已知變成預知,便是女人失去父親的時候。父親喜歡追逐多於得到,像是熊熊火炬,遠遠便能感受到溫暖,卻近不得身。擁有與失去竟只能在同一秒。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我只知道父親永遠無法違背自己的心意。父親從來不為人生做準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聽從內心的聲音。這樣的父親每天都活在興頭上,憑著一股原始的力量往前闖,碰見什麼就是什麼。
時間的列車向前開著,每節車廂都因為父親的興致而上上下下許多人,絕大多數是女人。父親帶著女人飛翔,之後又將她輕輕放回地面,動作極其優雅與溫柔,但女人的心仍是碎的。我長得越大就越能諒解母親當年的不告而別,我明白她已經給了我她所能給的。
父親是一頭無法被豢養的小獸。
高中畢業後,我就沒有和父親住在一起了。我明白父親已經給了我他所能給的。父親常常換地方住,常常換電話,有時竟連我也找不到他。畢竟沒有人能握住風。和父親久久見一次面,兩人的互動驚人地客氣。雖然只是閒話家常,句子與句子間的空檔卻越來越長,偏偏兩人的換氣頻率又差不多,往往同時開口又同時結束。當兩人的眼睛不知該看哪兒時,窗外的「知了」「知了」異常清晰且無限擴大,像無形卻沉重的網劈頭罩了下來,層層疊疊,裡頭滿是不能曝光卻曝光了的內心獨白。
如果父親在那樣的時刻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我的眼淚就要掉了。但我其實不知道該不該期待父親走過來拍拍我,我也不確定我的眼淚該不該在父親面前掉下來,因為我知道父親最怕眼淚。
最後一次看見父親是在前年的夏天,我們約在巷子裡的一家小咖啡館。父親每次都約在咖啡館,但他每次都會問店員有沒有可樂,通常答案都是沒有,但他還是會問,偶爾遇到有的,他便會對我咧著嘴笑。走往咖啡館的路上有座公園,那裏有許多粉紫色的小花還有好幾棵大榕樹,我和父親曾坐在樹下的長木椅舔著霜淇淋,有幾輛腳踏車經過,輪胎的軸上裝了亮亮的塑膠片,轉動起來如萬花筒般絢麗。那時頭上的蟬聲震耳欲聾,唧唧復唧唧,唧唧復唧唧,我抓了一把放在口袋,夾入當晚的日記裡。正在想著那時的霜淇淋不知現在還有沒有得買時,遠遠望見有一個人衝著我笑,我下意識知道那一定是父親。
那當然是父親。
父親的雙手圍拱成球狀,眼睛彎彎的,我知道他又來了。只是,我從沒想過有一天父親的背竟然也駝了,和其他人的父親一樣。時間之神畢竟是公平的。
從父親手中接過那只帶著泥巴的蟬殼,我突然感到一沉──父親一下子交給我二十年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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