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擔子
文/林佳樺
圖/蔣依芳
碩一時、秋月的某周二中午下課,我搭乘區間車返鄉,途經松山車站時正想睡覺,身旁傳來「歹謝」、「歹謝」的菸嗓音,一老婦拖著已有年歲的斑駁板車,車上疊放兩三只豬肝色塑膠籃,裡頭裝了幾把葉緣萎縮的青菜。我的座位緊鄰車廂出入口,那裡通常是無座者的座位,老婦的板車幾乎是個隔板,將我和其它乘客分成裡與外。
約莫是我笑著說沒關係,老婦將籃裡僅剩的幾把菜葉給我:「小姐有煮呷無?我欲底頭城落車,蕃薯葉啊算你兩把十塊。」我笑笑搖頭。以前只是從旁觀察扁擔族,不料那天,我從路人甲被拉入現場、演了個小角色。前座有位中年婦人轉頭,買下籃內全部青菜,沒空上市場的她與老婦,將車廂幻化成一個微型市集。
我高中時,家鄉沒有大學,姐弟三人都成了異鄉學子。剛上台北的我內心著實興奮,每周閒晃地下書店、畫展、影展、民歌餐廳、舞廳、百貨公司……,常懷疑自己是北上讀書?或是去繁華之都歷經一場物慾的試煉?在異鄉四年嘗到失戀、超時工讀、不知人生下個方向在哪兒等滋味,跌倒了,只能將時間當成止痛劑,於是大學畢業後,療傷之地仍舊回到了母鄉。
返鄉任職時,我幸運地考取碩士,想兼顧工作與學業的我展開了三年半工半讀、每周一北上、周二返鄉工作的通勤生涯,火車有時化身為另一個讀書空間,有時成了眠夢的床。
那時研究所有門周一早上八點的專題課,我必須搭乘清晨5:04分從羅東站出發的區間車(當時雪山隧道尚未開通),才發現清晨的通勤族不少:手拿公事包的上班族、側掛書包的學生,拖著大行李、要到基隆台北市集兜售批來的貨物的小販。有時買不到座票,我在近兩小時的車程裡站成了一只人型立牌。當時無智慧型手機消磨時間,站著看書也不太方便,約莫從那時起,便隨時備本冊子,讓眼耳及心帶著我去到某個故事的角落。
周一清晨天濛濛亮,以為人們都還在夢鄉,行經頭城站時,車廂卻反常地喧囂,由車窗外可見攤販推著熱騰騰的餐車等候趕車的人們。由車窗外可見頭城站常有群扁擔族,每天會搭乘藍皮區間車到基隆或雙北市集擺攤營生,男女三三兩兩總數約有七、八人,大約花甲年歲,裝扮相似--背微駝,一襲寬大的花紋或格子布衫、鬆垮七分褲,黑色功夫鞋(陰雨時則是及膝黃色雨鞋),雙肩擔著塑膠籃,裡頭裝滿菜蔬。
「賣菜哦,有三星蔥、蒜啊、恰己種个蕹菜(即空心菜)、蕃薯葉啊,嘛有土豆、芭樂、三星種个梨啊。」滿是皺紋的他們指了指菜籃,如兒時的我炫耀地打開書包、展示珍貴玩具,他們雙膝微蹲,將扁擔重壓肩上,顫巍巍地朝月台緩步。我常納悶那些老人薄薄的肩頭如何扛起數十斤的菜蔬?有些人扛不動重物就改用板車,推著貨品搭車北上討生活,他們會戲稱某人的板車是賓士,某人是推著BMW,車站是他們的「名車展示會」。常聽他們談著以前挑擔,聊著聊著便到了目的地。也曾幾次看到警察取締他們,理由是菜籃、板車占用車站公共空間。然而隨著雪隧通車縮短北宜車程,聽說許多人改由搭乘客運或由他人開車,火車站的扁擔族越來越少。
幾次聽小販們談起通勤擺攤可省去中盤商的剝削、與食物運送多天可能產生的耗損,我看著肩上的老舊擔子,那些越來越駝的身影、削薄肩頭是扛了多少重量?當時我由於論文主題未定而深感苦惱,因半工半讀時常無法如期完成工作進度,壓力大到自律神經失調、失眠,額頭遍生痘子,相較於那群老人認分地討生活,我有什麼好抱怨呢?
十多年前春節後某天,我想搭車返回台北住宿地,途經清晨的頭城,火車站鬧哄一片,列車長廣播車子誤點,因為當天清晨頭城龜山車站有位要到北市賣菜的瘖啞婦女跨越鐵軌,想到第二月台候車,未注意北上疾駛的貨物列車,婦人當場被輾斃。回家當晚看電視新聞,播放事故現場、散落一地的地瓜葉、蒜、白蘿蔔,那本是婦人的生計來源,她捨天橋,直走僅限鐵路人員通行、橫跨鐵軌十多公尺長的水泥便道,當時大雨如瀑,天色昏暗。我的手緊握著搖控器,聽著新聞主播提到婦人育有六子,為撐起整個家,在住處後方闢建三處菜園,因宜蘭菜價不高,只好挑起扁擔到台北販賣,由於患有瘖啞疾病,會事先在紙板上寫著每種菜的價錢,數十斤菜葉幾個小時便能完售,每天都能賺個一、兩千元。
此事讓我恍神數日,有句話很俗、卻極有道理:家是甜蜜的負荷。我當時並無家累,每周通勤一次,扁擔族是每日在星月伴隨下,採摘新鮮菜蔬,在北、宜兩地來去,兩肩挑的擔子上頭,寫個大大的字:家。想起之前在火車上要賣菜給我的那位老婦,某日在返回頭城的路上,我聽到她均勻舒緩的齁聲,奇妙地是火車鑽過福隆隧道後,出現一大片藍海,老婦便自動清醒喊著:龜山島,接著起身拉板車,與我們道別。
那龜形島嶼是蘭陽孩子們心中「家」的地標,北上列車是先駛過汪洋大海,大海彼端的那座孤伶小島似乎伸出無形藤蔓、纏繞乘客的目光。看得興味正濃時,列車便駛入了長長的隧道,鑽行在山洞裡,彷彿胎兒通過母親的產道,晃蕩、漆黑、幾乎與外界隔絕般聽不見四周話語聲,我們要努力、用力地爬出甬道;而回程時,則是先通過福隆的長隧道,當黑暗洞穴盡頭亮光乍現,映入眼簾的便是蹲坐海中的龜山島。
在台北、蘭陽兩地頻繁來去的人們如同那隻龜,肩上駝著重殼靜靜地背著,殼上寫著家,或者,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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