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威寧
圖/蔣依芳
最後一位同事向我說再見時,多了句︰「今天那麼冷,我受不了,先回家了,你有晚餐吃嗎﹖」我回︰「我有麵包,謝謝。」同事帶著笑說︰「唉,這天,就要吃熱呼呼的東西啊!」容易分心雜事又多的我工作效率奇差,晚上留在辦公室加班是常有的事;然而,同事的話突然觸動了我,五分鐘後,我便拿著錢包在寒流中覓食了。
坐在一家日式料理的老店,罕見地仔細看菜單的每一個品項,在最後一頁的最後一個欄位,迸出一行「鍋燒烏龍麵」,於是,小學時住的那層公寓,以及房東太太的臉隨即浮出歷史地表。我簡直不能相信我仍記得房東太太的模樣以及她的全名。她有一個尋常的名字和一張美麗的臉──極似當年相當紅的連續劇演員宋岡陵,我甚至記得她那年二十七歲,而我應該是九歲。
父親帶著我和姊姊住在公寓的二樓,我們住進去時房子還相當新。公寓有五層樓,我家的房租每個月七千元。房東一家人就住在有著大庭院,可以停三台車的一樓。整棟都是房東的產業,房東名下還有一家中型工廠──房東太太就是在那兒被小開看見,小開一見傾心,兩人閃電結婚。小開的父親過世得早,寡母帶著獨子守著家業,吃穿不愁,寡母在腦後梳著的髻卻越來越小,已經半禿了,卻仍揪著那個小得可憐的結。寡母話不多,鎮日板著臉,經過時總有嗆人的髮油味。
女工一夕之間成了少奶奶,整天被關在家中,像是籠裡的金絲雀。缺少同伴的少奶奶幾乎把我當成親妹妹。美麗的大姊姊對我掏心掏肺,我也對她掏肝掏胃。某次,父親的朋友問起樓下的房東太太如此耀眼,「怎麼會嫁給那樣的男人﹖」我張開嘴巴,但終究沒有說出口──我知道這個問題的本身已經有了答案。
房東太太在週三下午會帶我去火車站旁的遠東百貨吃東西,就只牽著我,因為高年級的姊姊還在學校上課。我們固定去一家小小的日式料理,坐在吧檯,我總在橘色塑膠矮靠背的高腳椅上轉來又轉去。她會叫一客鍋燒烏龍麵給我,也為自己點一樣的。小時候,因為父親很少回家,我和姊姊常挨餓,在一段時間裡,週三的鍋燒烏龍麵是生活中最重要的期待。我記得她第一次帶我去吃鍋燒烏龍麵那天,寒流來襲,出門前她特別問我有沒有毛帽,我說沒有,她借我一頂她的,偏偏我的頭比一般人小,那頂太大的帽子罩得我幾乎看不到路,讓她笑了好久。房東太太的故事,我差不多都是在吃著鍋燒烏龍麵的午後聽來的。她從小就不喜歡念書,父母怎麼講都講不聽,她覺得她的父母不了解她,課業成績斐然的兄姊亦然。從小被男生追求到煩了的她,抵抗力已經強到無法輕易動心。她覺得自己永遠是一個人。後來進了工廠,成為家人眼中最沒出息的孩子,每天過著單調無聊的生活。當能夠改變她命運的男人出現了,她沒有多想地,就點頭了。「那麼,現在的你比較快樂了嗎﹖」我問過不只一次──我從小最擅長問別人簡直不知該怎麼回答的尷尬問題,她沒有回答我,只幽幽地說︰「快吃吧,趁熱吃,湯涼了,再好吃的麵都變得不好吃了。」
當年應該只有三十歲的房東,婚後便守在家裡,專心當少爺,再也不工作了。即便他向當時是汽車銷售員的父親買了百萬瑞典房車,我卻沒看過那輛黑色轎車離開車庫。房東總穿著黑色皮拖鞋,腳不抬起來,每個步伐發出的聲音都令我本能地反感。我小時侯在家中客廳曾經刻意模仿過房東拖著腳走路,被父親當場指正了,但我沒有勇氣告訴房東:「腳抬起來走,才能走好。」
儘管主人不愛出門,一樓卻熱熱鬧鬧。麻將室擺了兩張正方形麻將桌,每個座位都有小抽屜和置杯架,上方有小夾燈,燈一開,把臉照得出油。嘩嘩嘩嘩嘩,洗牌時八隻手叉來叉去,亂中有序地把牌洗得乾乾淨淨,若把鏡頭由上往下,特寫手部動作,其實很像某種現代舞。我去找房東太太時,若她正在準備客人休息時吃的點心,我就會走到麻將間觀戰,裡頭煙霧瀰漫,客人的表情、說話的語氣與遣詞用字對我都是另一個世界。牌搭子都是老面孔,個個瞇著眼捻起一張牌,眼皮抬也不抬,「七條」,「吃!」「六餅」,「碰!」立在一旁的我眼睛都看直了,覺得這些嚼著檳榔、不斷抖腳、以髒話為語助詞、互相調笑的叔叔阿姨們太厲害了!他們的眼睛長在手指上嗎?我留心繪有大紅花的透明玻璃杯內,殷勤地拿著水壺添茶。一開始純粹是好玩,沒想到一局終了時,有時除了聽到心不甘情不願的「拿去買藥!」之外,有的叔叔會轉頭,遞張小鈔給我,於是我去得更勤了。後來,我借到整副牌上樓,把摸牌當成學問認真研究。有一天,父親回家,踢到我忘在沙發下的麻將盒和牌尺,我和姊姊被叫出來時,迎上父親垮下來的臉。父親指著茶几上的麻將,「哪裡來的?」「跟房東叔叔借的。」我主動招認了。「借這作甚麼?」「當積木。」我不知當時為何要說謊,但我的確是那樣說的。「你會打麻將嗎?」「不會。」「以後不要再去樓下了。」「我是去找小燕阿姨玩。」「樓下還是少去吧。」父親極少出現那樣嚴肅的表情和聲調。我至今仍不會打麻將,幾次有機會學,自認學習力不差的我卻始終沒有學會。
小燕阿姨不會打麻將,對於那些牌搭子,也僅是最低限度的敷衍。因為我常下樓,所以她後來會多準備一份點心給我,但我發現都不好吃。小燕阿姨說:「好吃他們不就更常來了嗎?」後來,小燕阿姨生了一個女兒,婆婆極度不滿。嫌孫女又醜又笨──但那個小女嬰和父親根本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在孫女大到能吃一般的飯菜後,婆婆週週燉豬腦給孫女,說:「吃腦補腦。」我每次一陣反胃與頭暈,我就知道婆婆又在燉豬腦了。小燕阿姨在主臥室內向我抱怨:「用豬腦補,不就越補越笨了嗎?」有了孫女之後,婆婆名正言順地要求這位年輕貌美的媳婦全年無休地鎮日守在家裡了。之後的週三下午,我明白房東太太的落寞更甚於我。
在極為倉促的情況下離開那個公寓,沒能向小燕阿姨好好地說聲再見,此後也沒有再見面的機會。她還住在那裡嗎?她後來比較快樂了嗎?將近三十年了,在人生的繁弦急管中,我以為我已忘了那些美好的週三下午了;今晚,菜單上的鍋燒烏龍麵為我帶回一位老朋友,我毫不猶豫地點了它。上菜時,我露出詫異的表情,服務生一臉狐疑,主動確認點菜單,他說:「您點的是鍋燒烏龍麵沒錯。」我帶著笑說:「我知道。謝謝您。」我無法對他說的是:我一直以為鍋燒烏龍麵都是被裝在不鏽鋼的飛碟碗裡、且被架在井字型的木架子上,還會蓋著厚厚的木蓋子。拿起黑色長柄勺喝一口湯,原來不是每碗鍋燒烏龍麵都是柴魚湯頭;而且,原來不是每碗鍋燒烏龍麵都有一尾蝦子和一片魚板。好在白敦敦的粗圓麵條上仍有一個蛋,這個蛋比二十幾年前的熟了一些,但用筷子一戳開,蛋黃仍溢了出來,溶入麵條,讓麵條和湯整個都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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