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10日 星期一

《中國時報 》2019年6/10 人間副刋 利利-上集


文/鄭琬融

圖/蔣依芳


利利對交換的想法一直是這樣子的:侷限於微小的事物。比方說在學校裡交換不同牌子的衛生紙、媽媽買的零食,或者是彩虹接接筆。

當天就吃盡、用完,滿足與需求都是彈指一瞬,交換再簡單不過了。但這一次,他們居然要交換房子。交換的質量、感受突然倍幅地提升,利利興奮極了。

「我們居然要交換房子!」利利在心裡大吼。















利利很討厭搬家,她幾次搬家的經驗都很不好受。在那期間,一些東西總是莫名走丟,比方說之前那個端著蛋糕的芭比公主,按下按鈕蛋糕的蠟燭就會發光閃亮。利利可是愛極了那個公主,喜歡在用棉被搭帳篷的時候跟它玩耍,可媽媽總是說是那是搬家工人弄丟了,或者她自己收到不知道哪裡。她私自懷疑是媽媽故意忘在舊家的,或者被丟棄。是因為她總是玩玩具不寫功課的緣故嗎?一個又一個的大箱子,將家裡所有的東西都吃掉,媽媽負責貼標籤表示哪一個吃了甚麼,而爸爸則負責將這些箱子搬去車上。哐啷啷,利利總是坐在車子的最裡面,被這些家具淹沒無數次,還偷偷哼著歌。

但搬家也有好的一面,例如所有東西總安分地抵達它的位置。利利喜歡搬家後一切嶄新的味道,剛刷上的油漆、重新裝潢過的木頭,還有玻璃清潔劑。她沒辦法想像,沒有了這些味道的搬家會是甚麼?

一開始,聽到媽媽說只是要搬去「樓下」,利利實在是怎麼也想不透。怎麼會只是搬去樓下?搬家不就是要搬到很遠的地方去嗎?好一陣子她還不敢跟同學講,她們最近又要搬家,而且只是搬去樓下。利利把這個困惑藏在心裡,直到媽媽有一次跟爸爸聊天,她才聽懂他們到底在說甚麼。
「媽妳那邊講好了嗎?」

「嗯。多的那個房間應該夠大能讓她住,利利還能睡隔壁呢。」

「是啊。」

一直一個人住的阿嬤終於要搬來了,他們要搬到樓下去,要和鄰居交換房子。

於是當他們只是把行李打包、塞進電梯,少了更多玩具走丟的風險的時候,利利於打包之際,實在是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很高興,這一次,就算有東西消失,也能迅速地跑到樓下去要回來。利利總算能毫無顧慮地把玩具交給媽媽──那些碩大無比、毛茸茸的箱子,也不再顯得可怕。

閃亮重新出現在他們的家具上,好像所有牆壁都退後了些,利利甚至可以從她的房間一路快速跑步到客廳去。奶奶在她身後喊道說,不要跑了啦,但奶奶的緩慢似乎彰顯著她的活力,源源不絕,她喜歡這樣。她把東西搬進房裡的時候,也像是在和其他人比賽一樣,收拾地特別勤。

趙利琪,利利這三個字刻在房間門外,以宣示這地方是她的。她也不管大人說甚麼,在搬進新家的第一天,就在那裡胡亂刻字會遭晦氣。那字在門框的最底下,實在是很難看清楚,摸起來有種樹冷硬粗糙的觸感,利利就放心了。利利頑強的個性,就像是在雨天鬧脾氣時,硬不撐傘一樣。渾身溼透成一團,卻能享受那股寒冷。

而九歲的身高是甚麼也搆不到,像是廚房最頂靠近天花板的櫥櫃,利利每每總是要用爬的才能爬上流理台,她喜歡去挖那裡面有甚麼,順便偷藏點東西。櫥櫃的角落真是充滿許多垃圾,或者小零嘴。在那裡或拿或藏過好幾次健達出奇蛋、洋芋片、果凍粉之類的東西,但同時也偶爾會有蟑螂出沒。

這樣東挖西挖,觀察角落的利利,也是最快熟悉家裡的。她知道媽媽藏東西的位置,且熟記於那些複雜的收納及抽屜順序,電池在第一格,而膠帶在第二格......等等。對於新家,她同樣刻不容緩,才第二天就知道這裡擁有哪些缺陷,像是有點關不上的後陽台門,以及被刮花的每扇玻璃窗子。

利利沉浸在這些細節裡,把自己當作成一個舞者,腳尖總點在正確的位置上,也不偏離。當阿嬤問她說「梳子掉在哪裡啦?看到沒有?」,或媽媽一句「利利去把剪刀拿來」她總是能快速且靈活地捉住那些,並自以為擁有魔法。

她是在哪一刻發現這不是她的房間的?

一天下課,如常地轉動門把,走進一樣的房間裡,放下書包後,她突然意識到這裡不是她的房間。

菸灰缸、茶壺、疊得滿滿的書,這裡完全地沒有她的氣息。她跑去門框底下摸摸那名字,自己已經不在了。一切熟記的位置都錯了亂。她愣了許久,回頭一看,顏色像麥芽糖一樣的水晶吊燈占據了她的視野,一度感到暈眩。是甚麼時候有了這東西的呢?視線繼續落在其他陌生的物件上:藤編椅、帶有香氣的木櫥櫃、全新的省電冰箱,還有黑皮沙發。這裡沒有一樣東西是他們家的,但氣息又是如此熟悉。利利覺得她可以躺下來,睡上一下午。這裡是她的舊家。利利猛然回過神,看著自己手上的鑰匙,色澤閃亮、扭曲,這不是任何一把她曾熟悉的鑰匙。她回想了下她走進來前發生的事。一如往常,不習慣帶鑰匙的她,把手伸進玄關的鞋盒,鑰匙就在那裡,一扭就開。她想起了這個習慣,在新家後本該消失,因為鞋架全被收了進去。但今天不然。這把鑰匙是樓下鄰居們新打的一把鑰匙。






利利耿耿於懷的握著這把鑰匙,原本想走,卻又被這異質的空間感給吸引住。她的腳尖像水蛭一樣黏著地板,彷彿在吸取這個家的甚麼。她想留下來。

她再度放下書包,把手臂張得好開,用力撫摸著這些神祕的家具們。它們看起來像是剛從家具行裡搬出來,又或者是某個飯店大廳的擺飾,既不緊張,又毫無溫度。

屋子沒有一點聲音。她轉開水龍頭、開瓦斯的火、打開衣櫃,把角落的東西翻出來又放回去。她吃桌上的餅乾,又把垃圾壓在最底下。利利在這個家四處遊晃,似乎沒有甚麼警戒,像隻貓東蹭西蹭地,但也機靈地不留痕跡。

利利對這裡充滿了無限的好奇心。她想,這家人究竟是怎麼生活,放置東西的呢?她把一個又一個的抽屜拉開,無限地可能在她眼前一一排列出來:像是豬尾巴的小小金戒子、一些破爛信函(早在她出生以前)、幾張露點的女人照片、卡帶,還有藏得非常裡面的,一本非常小的記事本......上面只寫幾個像是日期的數字。然而,這些沒有一個能引起她的興致,她勉強看上了一個有鏡子、銅製的小圓盒,利利把它塞進了口袋,便把中午別人交換給她的零食放在櫥櫃底,當作是某種儀式性的交換,走出門。

既不期待炫耀,也不害怕被問起話。她用右手搓揉著口袋裡的銅盒子,邊上粗而不齊,就像搓揉著那門框底下的字,利利相信這從來就屬於她。銅盒子在生鏽後,呈現出了一種薄薄的、雅致的紋路,有些地方甚至冒出了綠色。它們完好無缺地搭在一起,她知道銅原本的顏色應該和內裡一樣,鋪滿著飽和的金褐色。但利利覺得那一點都不好看。她和這東西一樣,她想。一點點的善惡不羈,不會造成甚麼缺損,她是那塊隱隱而生的綠色,在鏽蝕地表面變得更加好看。

「今天又去哪裡啦?」媽媽的手細細短短,指甲尖紅如帶血,她討厭媽媽這樣。

「去同學家。」利利撒謊成性,有時她會懷疑自己的惡根子,她知道她從來不是個乖孩子,但她又認為自己不是純徹的壞人。她只是享受那種祕密、惡作劇,一些微小之罪總能讓她感覺更暢快,更完滿。

從那天起後,她漸漸地大膽了,只要看見鄰居夫婦的外出鞋不在,按一兩次電鈴沒人應,她就進去。除了銅盒子,她還拿過一張百視達會員卡、兩張紅鈔、一捲好像用過的底片,和一罐過期的香水。(明日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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