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6日 星期三

《中國時報 》2017年12/06 人間副刊 吃海的人

文/楊莉敏
圖/蔣依芳

外公會這樣說:「吃海裡」,不是沒有原因。

外公是漁夫,家裡靠海,無論就地理位置或是經濟來源,外公說的這句「吃海裡」,確實,始終有它不可搖撼的事實根據。我是這樣想的。

可是顯然,外婆不這樣想,老媽也不這樣想,雖然他們早年一開始一路以來,也都是這麼想。這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後來不這麼想的老媽,卻也嫁了一個很愛「吃海裡」的男人,即使他不是漁夫。只不過這之間,有點難釐清,有點棘手,可以說有點懸疑。老媽對於「吃海」態度的轉變,與老爸的婚姻時間點,孰先孰後,孰因孰果,導致後來有可能的互滲互涉狀態,是個問題。但是婚姻這種東西,想釐清楚的人才有問題。所以,從「屬牛的」開始,從屬牛的開始敘述,應該比較保險。

老媽的奇特推論是,她是生了我這隻屬牛的之後,才開始吃素。生我之後,與佛結緣,吃素護生之心萌芽了,不過由於她從小生長在吃海的家族,肉類還好,海鮮最難割捨,等到她真的完全斷絕葷食,已經是我上國中以後的事了。總之,她的想法是,牛吃草,想必是生了我這隻牛後,開啟機緣,領著她皈依佛門,一同吃草。可是如此一來,她與老爸的僅存交集就要斷線了。
















父系家族這邊,似乎是遺傳性地沉默寡言,從小到大圍爐吃年夜飯,本該熱熱鬧鬧的節慶氣氛,我們家硬是悄然無聲,整場飯吃下來,只有偶爾幾句寒喧話,大部分都是夾菜聲與吃菜聲在撐場面,吃完早早就各自散場回家,也不會相約打牌聊通宵之類,彼此之間是有距離的。不想說是疏離。因為這樣,據悉,當年還在約會階段,約會時,老爸話少,兩人其實沒什麼話聊,每次見面都是固定行程:看海+吃海。老媽因為從小被漁夫養大,當然不會排斥這種安排,大概是開心地坐在野狼的後座,被這個很愛吃很懂吃的男人到處載著她,一起吃葷吃海。只是當她第一次來到老爸家時,就完全被那種詭異又自以為自在的「最高品質靜悄悄」之家族氛圍,給徹底嚇倒,便要老爸再去交別的女孩。但是愛吃海的男人大概耳朵都很硬,還是把她給娶回家了。

他們感情不好。

興趣、想法、作息都不同。老爸是伸手牌,雖說寡言,個性卻不老實又無甚責任感,時常謊話一扯、拐著彎想向人拿錢,又好賭,這樣的邊緣性格放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上,不意外,是一場災難。小的時候他們想當然爾經常吵架,老媽性子烈、直腸子,吵不過氣到一個極致時,還會拿椅子拿錢砸他,最經典的是有一次,她竟然隨手抄了一支雞毛撣子打起老爸來,老爸空手奪下,撂了一句:「肖查某!」就趕緊奪門而出,逃命去也。她也許對婚姻很失望,我們又還小,她沒有依靠,只有釋迦牟尼佛可以安慰對於婚姻生活、丈夫,雙重憧憬幻滅的無助心靈。

所以,她開始看不順眼。老爸的一切,她都很不順眼。有好長的一陣子,老爸喜歡釣魚,不工作,一天到晚都去海邊釣魚,他是逃避型人格,老婆罵他,父母念他,孩子也明顯地不太尊重且疏遠他,去看海,的確是個好選擇。可是單純看海似乎太遊手好閒又像不良份子,於是,釣魚好,既可看海又可以吃,一舉兩得。所以,老媽開始討厭魚,討厭海,皈依了之後,更討厭釣魚的行為,尤其不知道為什麼,老爸釣起魚來的姿態,她看在眼裡更是泯滅天良、罪無可恕,討厭極了,另外,抽菸一事也可運用此理等同理解。印象中,為了釣魚這件事,他們也吵了好幾百次,當然,這是不可能會達成共識的。可想而知,因為這場婚姻,老媽漸漸地從「吃海」習性裡脫離,連帶地與原生家庭做某種切割,不再吃娘家所捕獲的魚鮮。生我之後,婚姻持續低氣壓,老媽遂逐步走上不吃肉、不吃魚的吃草路上去了。

雖然生出一隻吃草牛,但很慚愧,身體卻沒有健壯如牛,不管怎麼餵,怎麼搞的,還是小小隻。

喜歡吃草跟屬牛當然沒關係,也不是家庭陰影心理創傷,大部分應當歸因於生理因素使然。說實在,我不太有兒時吃海鮮的印象,即使有,大多不太好,說不定還會被認為是吃海恐懼症的童年回溯之因。

關於吃東西這件事,我非常笨拙,也不太愛吃,可能因為實在太笨拙了,導致越來越不愛吃,吃東西像牛吃草一樣慢速進行,搞不好,比牛還慢。吃有殼類會過敏,吃魚會被魚刺刺到,連吃黑胡椒鐵板麵,黑胡椒粒都會卡在喉嚨咳老半天咳不出來,老媽於是常買各式各樣「開脾胃」的藥給我吃。效果不彰,在學校中午吃便當吃到午休時間,大家都趴在桌上睡了,我還沒吃完,還剩好多,加上左撇子用右手拿筷子吃飯,速度就更慢了。那時候,我大概有恨過,恨自己的左撇子,恨自己的小鳥胃,恨自己吃什麼都很容易嗆到噎到的細咽喉。無聊的怨恨。

老爸雖然也會跟我伸手要錢,不過以情理來說,大概還算疼我。小時候很愛帶著我到處去,包括魚市場。有次他帶我進去買魚,魚市場裡濃厚又實在的魚腥味,由於實在太好吐了,所以,難照顧的敏感小孩如我,就吐了。自此以後,他偶爾還是會帶我去,只是差別會買支霜淇淋,要我邊吃邊等他出來,不再帶我進去。至於釣魚,他好像也有帶過我,可是看海太無聊,我吵著要回家,之後他就自己去看海。

仔細一想,這些都是學齡前的史前階段。念了書,進入歷史時代後,或許是開始意識到他身為一家之主的不適任這件事,我跟老爸,也疏遠了,一天講不到五句話。他還是經常去釣海,吃海。沒有人要跟他說話。

我們長大,越來越不愛吃海,大多時候,跟著老媽吃草。沒有人跟老爸講話,也沒有人跟他一起吃海,卻很固執,依然常常背著釣具去海邊,回來煮著魚,端到房間,自己吃。

可是這樣的老爸,也是會老的。

當我們開始各自離家、讀書、工作賺錢,老爸不釣魚了。也不太愛工作,待在家裡,煮三餐的任務自然落在他身上。對於吃海吃葷,老爸依舊堅持,葷素大戰的結果是,老媽備妥兩份廚具,一葷一素,不可葷素都用同一份鍋具。但是老爸,還是都會用素鍋煮葷食,一旦被老媽發現了,氣得直跳腳,又去買一份新的鍋子。一開始會記得葷素分家,但是老爸,還是會趁老媽不在時,幼稚地偷偷用素鍋煮葷菜,以此不成熟又拙劣的行為抗議,他不要分。

吃海基因,還沒有做好演化的準備,於是措手不及,突然之間,大家都上岸了,長出脊椎開始啃草。還在擺著鰭的老爸,待在海裡,固執地抗拒養生進化論,他要逆著時間退化,就算最後只剩水草可吃,他仍要退回大海。拔掉脊椎,相信只要持續吃海,維持固定不變的生態食物鏈,族群就不會滅絕,不會分離,不會分支演化。更不會死掉。

奶奶在晚年罹患癌症,為著疾病和健康,也跟著吃素,吃素版圖的擴大,終於,沒有人再贊成老爸的飲食習慣了。都沒有人要跟我一國,沒關係,我自己吃,老爸應該是這麼想,可是不說。在心裡面,偷偷說。兩年前,奶奶過世,已經老大不小還時常向奶奶討錢的老爸,有好幾次,都自己關在房間,偷偷哭。奶奶是世界上無條件最愛他的人,失去這樣的愛,老爸往後的日子,想必更加寂寞了。

老爸越老,越像小孩,持續地「吃海」行徑,既是無法克制口腹之慾,也是想要回返,那葷素無須區分、大家還在一起吃葷吃海的,尚未分裂之前的飲食世界。因為那裡,沒有會人將他劃分出去。他堅持吃海,等在那裡,期待有天家人能夠回去,將裂縫縫合起來,又是一個完滿樂園,大家都在一起。可是,奶奶走了,老媽心也淡了,而倚賴電視與資訊與資本主義消費邏輯建立飲食習性的我們,不知不覺,也已經無法待在原地了。吃素,是一條時間輸送帶,將我們進化成人,染上消費社會的養生飲食觀,也無可避免地送往生老病死的生產線上去。老爸的吃海,是一種鄉愁,其實,他已經不在那裡了。

吃海世界,我從未到過那裡,也就無從找尋路徑得以回去。也回不去。只是,奶奶離開以後的日子,會想要去看看海,偶爾的時候。為吃海的人看看海。(本文摘自《世界是野獸的》一書,九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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