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蕪豐
圖/蔣依芳
今天是台北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走在夜晚的街道上,飄著細雨,室外溫度計上寫著令人乍舌的兩度,我每在埋頭工作十幾小時後,感到飢腸轆轆之際,才會發現家中沒有儲糧,只得出門覓食。
這幾年來,每當餓的時候,我總會想起豬排蛋包飯的味道,那是陪我度過大學時期每一個飢餓夜晚的日式料理。當時我習慣買一家豬排蛋包飯,老闆是日本人,大約六十歲,頭髮半白,沒有聽過他說中文,我猜想他是不會說,甚至是不願意學,只為了料理時的專注,可以免去回答好奇客人的無聊問題。
這一點讓我很羨慕,如果可以假裝、甚至是真的聽不懂周遭的閒言閒語,讓自己專注在想做的事情上,那是多好的一件事情。「讀中文系將來能做什麼?」是我最不想回應的一個問題,偏生社區中充滿著勢利、短視的比較,老實說,誰的兒子考上醫學院、誰的女兒當了牙醫、哪個國小同學已經存到人生第一桶金,這些事情到底與我有什麼關聯,最令人難過的,是鄰居中總會有無聊人「苦口婆心」的勸你要孝順、考轉學考,當個律師才有前途,而轉過頭又是另一種面目,告訴你的母親,怎麼連孩子都不會教,要是他兒子有法律系分數卻第一志願填寫中文系,一定打斷他狗腿。
母親沒有因此打斷我的狗腿,卻為此自責傷心,有天晚上,買了晚餐回到家中,從母親口中聽到這些流言蜚語,又為了我的前途爭論不休,母親忍不住脫口「讀中文系將來會餓死」後,摀著自己的嘴,家中突然一陣寂靜,我無言以對,只能把自己關在房中,默默的吃著蛋包飯,炸豬排上包裹的乳酪,卻融化了我的底線,眼淚就這樣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雨漸漸大了起來,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於是平常熱鬧小吃街上的攤販早就收拾休息了,只好往平常不曾去的街道尋覓,走過一條陰暗的小巷,在巷口的轉角處,我竟然看見那熟悉的招牌。
這熟悉的招牌曾經就在我家的樓下,用古雅的木頭,上面塗寫著店家名字,聽說是台灣美食愛好者口耳相傳的名店,日本師傅的好手藝與料理的精緻,是遠近馳名的。老闆娘是日本師傅的台灣妻子,大約五十來歲,總是能一邊用台語和客人聊天,一邊回頭用日文跟師傅說話,十分的精明達練。
我每次都外帶豬排蛋包飯,站在櫃台前,入迷的看著師傅料理,雖然蛋包飯是常見的料理,但師傅卻十分仔細,用刀背輕敲肉排,撒上細鹽,鋪上乳酪,細細的裹上麵粉,下鍋,接著取出梅子剁碎,拌在飯裡,倒在平底鍋中的煎蛋上,這時老闆娘會過來接手,將蛋飯翻面成形,師傅則專注的看著油鍋中的豬排,在最金黃色澤的時候取出,就成為我當時每日最期盼的晚餐。
樓下就有這樣好吃的店,對當時的我來說是最幸福不過的事情了。大四那年,我全心投入研究所的考試,而周遭的冷言冷語反而更甚囂塵上。
「讀中文所能做什麼?」
「念中文所出來只能當老師,現在少子化,流浪教師到處都是,不要浪費生命了。」
「讀中文所不如考公務員,趁年輕還能讀書,去補習考試,才對得起爸媽。」
因此我渴望專注,像日本師傅那樣,專注讓我能忘記周遭的風雨,徜徉在文學的世界中,我可以自由地飛翔,我一遍一遍的抄寫著文心雕龍,心中的才思彷彿也跟著風雲並驅而行,就像止痛劑一樣,讓我暫時忘記這世界的殘酷。
但每當藥效一過,伴隨而來的,卻是肉體與心靈上無窮盡的寒冷與飢餓,畢竟我的靈魂始終住在血肉之軀,於是欣賞師傅的料理與大啖那份豬排蛋包飯,晚餐下肚,從胃裡、心裡應之而生的一股暖意,成為當時滿足我身心平靜的饗宴。
有天我一如往常前往店家,等待的期間,卻聽見老闆娘的忿忿不平。她激動的跟一位女客人談及要搬到別處的事情,原來這裡的房東,到處跟鄰居謠傳一些關於他們的低級流言。
客人聽了都大抱不平,我心裡也不希望老闆娘離開這裡,卻說不出口,老闆娘不願受辱,即便租金再便宜她也不會待在這裡了,老闆娘激動的同時,日本師傅仍一如往常專注地做著料理,嚴肅的神情,彷彿這些事情不曾發生,表情依舊。幾天之後,料理店就搬走了,四處詢問也不知實際的去向。
想不到事隔多年後的今天,我又走到那熟悉的招牌下,而料理店的電視正報導著這數十年難見的酷寒,台北將會下雪,看著曾經熟悉的老闆娘,壓抑著心中的激動,嘴唇顫抖著點一份豬排蛋包飯,老闆娘卻是一愣,看了我一眼,緩緩地說「我們已經六年沒有賣蛋包飯了」。
與老闆娘閒談一陣,才了解原來搬來這裡之後,隨著年紀增長,已經沒有辦法再做比較費力的蛋包飯,老闆娘笑著說「簡單的做做當然可以,但你又不是不知道,師傅對日本料理這麼龜毛,做不出滿意的料理他不會賣的」。
於是我點了炸豬排飯,終於再一次看見那憧憬的專注,在陰暗巷口的鐵皮屋裡,一樣的招牌,一樣的表情,不同的是原本半白的頭髮,變為全白,而師傅的背影看起來又更蒼老了一些。終於,金黃色的炸豬排起鍋,老闆娘送來餐點,我坐在店裡,一邊吃,卻一邊流下了眼淚,我竟然吃到那久違的味道,是細碎的酸梅,帶著那輕輕的蛋香,佐著白飯,就是這個味道,曾經陪我度過那最冷、最餓的時光。
據說,今晚台北各地下起冰霰,但好像也不是那麼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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