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雅淳 圖/蔣依芳
好多天了,我仍無法忘掉那個眼神,雖然,我對他的憤怒還在。這節英文課,老師撥放《Life as a House》和我們討論。劇中一幕父親喬治向兒子山姆說起童年時,他曾拿槍指著爸爸的頭,
因為他的父親酗酒後會打媽媽。
「你最後為何沒有射他?」山姆問。
「那是玩具空氣槍。還有,我愛他。」
「你真怪!」
這真的不合情理,我想問老師,為什麼喬治的父親如此可惡,成年後的喬治卻還說愛他?但我沒有勇氣舉手,只是,突然想起我爸那天的表情。
那天放學,我一進門,電視開著,他又斜躺在椅子上喝酒。我白了他一眼,走向廚房,準備洗米作飯。也許是那一眼激怒了他,他喝住我:「看到恁爸,沒曉叫人,讀冊讀佇尻脊骿去,跪落!」他又在發酒瘋,憑什麼叫我跪下。我站直直瞪他,「叫妳跪落妳不聽,恁爸足不信沒法度叫妳跪!」他揚手甩了我一巴掌,我一個踉蹌,差點站不穩,耳邊嗡嗡響,但我偏不跪。他左手又高高舉起,我摀著臉直視著他,我絕不向這個酒鬼屈服。不知是不是他喝醉了,居然放下手,頹坐在椅子上。
是我看錯了嗎?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那雙佈滿紅絲的眼中閃過一絲哀傷?為什麼?怒吼的人是他,施暴的人是他,為什麼他卻流露出悲傷的眼神?
「『改變』也是這部電影中的重要主題。」老師提醒我們留意劇情的發展。
「它可能是不知不覺中的轉變,像山姆因為被分開多年的爸爸要求一起蓋房子,慢慢的重新認識父親,也找回自己;但也可能是一夕之間改變,像喬治發現自己得了癌症後,才驚覺自己在山姆的成長中缺席那麼多年,做為建築師,他想藉由和兒子一起蓋房子,重新修補和山姆的關係……」。
不知不覺的變化?是不是就像我家浴室中的那把小圓凳?我每天坐在上面洗頭洗衣,有一天,發現椅腳不知何時已經發霉腐軟到無法平衡支撐我的重量。而我爸曾是木工,卻連家中的小木椅都懶得修了。那個曾經勤奮溫暖的父親何時慢慢被劣質酒精浸泡到像那把木椅,幾乎沒有站穩的時候?
記憶中,他曾像西部牛仔一樣精壯,腰間常掛著工作帶,上面插滿各種工具,四處接房屋整修的案子。那時,只要放假,他會騎著摩托車載著媽媽和我四處兜風。有一次,媽媽說想看日出,隔天清晨,紫藍色的天空還掛著一彎上弦月,媽媽把我夾在他們中間緊緊環抱著爸爸,我們一路馳騁來到海邊,坐在防波堤上等。但沒等到太陽升起,天就亮了,媽媽笑著拍打爸爸:「白痴啊!台中港在臺灣西岸,怎麼看海上日出!」爸爸邊閃躲邊大聲唱著媽媽喜歡的那首歌:「等下一個天亮!去上次牽手賞花那裡散步,好嗎?」他們一路像孩子一樣唱唱鬧鬧。那時,我們家是幸福的吧?
但誰能料到那場意外?鋸木機切斷了他的右手掌,飛跳的木屑刺進他的右眼,使他的視力嚴重受損,從此再也不能騎車。他沒有等傷口拆線,就四處打電話請朋友介紹工作,剛開始,還會有一些零星的工作。慢慢的,朋友開始躲他的電話;慢慢的,他開始喝起酒來;慢慢的,那個我曾經仰望崇拜的牛仔爸爸,那個愛大聲唱歌的爸爸,開始變形、模糊直到消逝……。
‧
「你的眼神告訴我,你不快樂!一個不快樂的人,到哪裡都不快樂。所幸,改變是可能的。來,和我一起蓋房子。」電影畫面中,喬治正對著山姆說。
我又想起爸那天的眼神。上國中以來,我很少正眼看他,我氣他不振作,整天攤在沙發上喝酒、氣他不懂得體貼媽媽當家管員的辛苦。但是他的心裡是怎麼想的?一個中年男人失去視力、失去行動自由、也失去養家的能力,是什麼心情?他沈迷於酒精,會不會是為了麻痺心中的自責與孤獨?他的暴躁易怒,會不會是失去尊嚴的武裝?而最傷害他的,會不會是我對他的冷漠和鄙視?
胸口有個沈沈的刺點抵著我,也許,我們家現在這個樣子,改變的不只是他?
「『Life as a House』,人生的過程就像是蓋房子,你們想住怎樣的房子?要蓋在哪裡?如果房子壞了,能不能重建?」老師還在解說。
好希望早點下課,快點放學。我想回家跟爸爸說:「浴室椅子壊很久了,我們一起修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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