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如晴
圖/蔣依芳
車子轉近中山路,兩旁老舊的建築與街景風貌,幾乎與我二十幾歲離開時一模一樣,時光就停格在我最後匆匆的一瞥裡。只是現在多了些五顏六色、七橫八豎的廣告招牌。有如一張珍貴發黃的老照片,被人搗蛋用各色彩筆在上面惡意塗鴉似的,觀照的人除了婉惜外,還隱藏著難以接受的無奈。記憶中的中山路,是條會呼吸、充滿想像的人文街道,能做的生意這條街都有,它總是活生生,要告訴我什麼似的。這麼多年來,它確確實實活在我心中,反反覆覆,對我訴說一段年輕時我不能懂的情愛。下了車,我找到了記憶中的廖齒科,在接近市府路口。房子還在,只是變成一家咖啡館。我突然想起《在咖啡冷掉前》那本書,如果這是個神奇的咖啡館,我進去坐在某個特定的座位上,會有都市傳說般的故事發生嗎?在喝第一口咖啡後與咖啡冷掉前,能回到我最想念的一天?在廖齒科的診所裡,聽聽父親和廖太太的談笑風生,看看他們彼此獨處時創造出來的,只有她和父親能懂的一種寧靜和快樂。
不用喝咖啡,我朝向過去的時光走去,廖齒科診所的大門依舊在。
父親帶我去廖齒科,不是去看牙,而是去作客。通過診間光滑的磨石子地,戴著眼鏡正在看牙的廖醫師抬起頭,透過厚厚的鏡片,含糊地和父親打了個招呼:「鄭桑!」。默契似的,父親點點頭,就快步地進入診間後的廖家客廳。這是間洋日和一的起居室,門窗外的天井下有一座小水池,假山、瀑布、流水,純日本庭園的造景,把夏日的灼熱擋在戶外。幾束陽光透過天井照在池水上,盪漾著銀花碎金,幾條錦鯉優游其間。
一個女人笑吟吟的從裡間出來,父親要我喊她「歐巴桑」,但她一點也不像「歐巴桑」。一頭燙得蓬捲的短髮,一襲無袖花洋裝,腰間一條寬皮帶,勾勒出姣好的身材。腳上一雙白色細帶涼鞋,露出擦著豔紅蔻丹的腳趾。我幾乎不曾在現實中見過這樣的打扮,除了在電影裡。感覺中,她好像從影片或畫冊裡走出來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是廖太太,我聽父親一直這樣喚她。
她給父親沏了壺茶,給我一盒內有一顆顆銀色錫箔紙包裝的巧克力。打開奶頭般的小巧克力放進嘴哩,巧克力的濃醇香甜立刻在舌尖化開。她和父親時而日語時而台語的交談著。說到開心處,她咯咯的笑聲,與銀色巧克力在我嘴裡的吸吮聲融在一起,成為午後的如歌行板。我很少看到父親如此開懷,自從母親過世後。一絲幸福感偷偷升起,人的有些感受,可能一輩子不會再有,只存在於某個特定的時空組合裡。
偶爾,廖醫師沒有病患時會進來加入談話,但大多時刻他們說著我聽不懂的內容,時不時的廖太太就就添了句:「阿諾內,鄭桑……」廖太太和鄭桑一聊就好幾個小時。那時繼母還未進我家門,有次我忍不住問父親,歐巴桑不能當我媽媽嗎?父親嚴肅的看我一眼說,小孩子不可以亂說話。
後來,父親一去日本好多年,這期間我們姊妹和繼母住在一起。廖太太有時會差人來帶我們去廖齒科吃飯,第一次吃壽喜燒就是在她家,牛肉的彈牙和鮮美,一直是我對壽喜燒的印象。當時並未留下任何照片,但是記憶裡吃壽喜燒的片段反而比照片更清晰。那伴隨著兩家孩子分搶食物的熱鬧,與廖太太來回飯桌和廚房的移動身影,呼應著那個有水光瀲灩的夏日午後,撥動著看不見的溫暖的弦。
繼母不喜歡廖太太,有次在抽屜裡我看到一疊父親的照片,似乎都被撕成兩半,照片中只有父親,身邊的人不見了。正納悶時繼母說:「我把廖太太撕了!」聽到這話,我心中一驚,那意味著往後的日子,廖太太不會再來看我們了。
直到家變被迫搬離台中,寄宿到鹿港伯父家。國二那年暑假,我必須到學校補課。伯父和廖太太商量,讓我到廖齒科寄住半個月。那時我正值青春期,開始懂得害羞與矜持,下了課總是把自己關在房裡。早晚進出廖齒科診間,總是低著頭,地上光亮的磨石子地,照鑑我如喪家犬般的形影。每天早餐時刻,我就聽到廖太太在廚房指揮管家做早飯的聲音,還有鍋碗瓢盆的撞擊聲,譜成一曲家庭生活的序曲。有那麼一瞬間,我真希望自己是廖太太的女兒。
離開她家的前一晚,廖太太到我房裡,關心的問我這半個月住得慣嗎?我很少受到年長女性的關懷,開始想像各種的可能性,忍不住問她:「你喜歡我爸爸嗎?」
她愣了一下,笑著說:「喜歡呀!喜歡朋友的那種喜歡!」這似乎不是我期待的答案。她看我有些失望,立刻接著說:「我和你爸爸是在日本讀書時的朋友,我認識他很久了,比妳媽媽還久!但是後來我嫁給廖醫師,妳爸娶了妳媽。我們還是好朋友!」廖太太的話很輕柔,比我的呼吸還低沉;又像陣微風輕輕吹過,寧靜而安詳。好像他們彼此間的友誼比石頭還老,似乎不需太多的解釋。
愛情不都是轟轟烈烈,有淚有恨的嗎?看多了瓊瑤的愛情故事,我突然覺得自己過去好像想太多,一直盼望著某事的發生,但事實離我的浪漫遐思很遠。
十幾年後父親回台,他的朋友只剩廖齒科一家。他像早為人所忘的一顆蒼石,長滿青苔,把冰河時期的冷都包裹起來。歷經漂泊的父親,看來有些滄桑。廖太太設宴歡迎父親,把舊時的朋友全找來。她對著大家說:「鄭桑回來了,我家客廳又要熱鬧了!」已退休的廖醫師在一旁微笑點頭,父親充滿感激地望著他。
那天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勾著父親的手臂,感受到父親眼瞳裡閃爍的火光:
「爸爸,廖太太一直愛著你?」
父親一聽,停止腳步,像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
「妳可不要亂說,破壞人家的家庭!」
父親急得一張臉通紅,我彷彿看到一座心海,浪捲濤飛般的翻騰著。也許,藏在父親心裡的話,可能要留到下輩子說吧。
這時,父親忽然嘆了口氣:「其實我們當年差一點就結婚,她家裡反對,要她嫁醫生。她確實也嫁了個好丈夫。廖醫師也知道我們以前的事,但從來不反對我們兩家交往。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很尊敬廖醫師,他是個人格者。」
迎面而來的一名醉漢,嘴裡斷續的哼著一首憂傷的歌。月亮在大樓頂的一角現身,獨自漫遊在時間停止的夜空中。
幾年後我離開台灣,父親過世,聽說廖太太有來上香,沒有眼淚,只是默默地離開。我想像她的背影,長長的有若走在荒野般。
這個平淡無奇的故事,在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情節中,隱藏著強烈的自制和炙熱的情感。
廖齒科消失了,我又回到咖啡館前,時光好像只有一杯咖啡的熱度長。
(本文摘自《細姨街的雜貨店》一書,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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