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8日 星期四

《中國時報 》2018年2/8 人間副刊 阿寶

文/林水福

圖/蔣依芳

你離開我們已經三年多,可是,感覺仍在身邊,有時我要喊paco,卻不經意叫出你的名字。有時一個回身,感覺你仍在腳邊……。

明年舊曆年是狗年,報紙副刊向我邀稿談家裡的小毛孩,因為你已不在,我不能談你,只能寫momo 和paco(無血緣關係的第二代)。他們二個都很可愛,momo你認識的,你們一起度過幾年光陰。這個paco是你離開後才進來的,你不認識,頑皮、搗蛋、天真無邪、可愛百分百。我都很喜歡。

但內心裡,其實,我最想寫的是你。在你生病時,我曾準備了一個檔案,取名「寶寶日記」,想每天記錄你的病況。因為生命畢竟有限,有一天我們終將分開;而「文學」或者說「文字」可以流傳下去。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我想跟我的研究有關。我碩士、博士論文寫的是同一部作品《讚岐典侍日記》。一位女官讚岐典侍,寫下她看護天皇病重至駕崩為止的日記,是為上卷;下卷寫的她跟天皇生前共度的二人世界的美好回憶。就史料與天皇相關紀錄來看,典侍與天皇的二人世界應該是不存在的。

也就是說,典侍藉(借)著「文學」建構了理想世界,達成凡世的願望。而我想寫寶寶日記,只是為了記錄這一段我們的情緣。但還來不及寫,或者遲遲不願寫的深層心理是一旦開始寫,你可能很快就離開了。終究你還是走了。

回想我們的相遇,除了說緣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一天,大約是下午三、四點,我帶「paco」(第一代)出去散步。走出樓梯門,右轉金山南路,就看到你跟在一隻米格魯後邊,身上繫著一根郵寄包裹的繩子。我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主人牽著大的米格魯,卻讓小個子馬爾濟斯的你跟在後邊追?轉濟南路時,你猶豫了一下,竟然跟我們轉到銅山街的巷子,而以為是主人的中年男子也只回頭望一眼,沒有喊你,也沒有說什麼。那時,我才意識到他不是你的主人。你是被棄養或走失的。

我們依日常的散步路線,到信義路,轉紹興南街,經徐州路市長官邸前,再轉杭州南路、濟南路、彎進齊東街的巷子,回金山南路的家。你一路上跟paco忽前忽後追逐玩耍,或許那時你向paco打聽我們家的情況?或者在跟paco拉關係?

接著你跟著進樓下大門、入電梯、我推開大門,你竟然也跟進來!

前後約四十分鐘,一公里的路程,不知轉了幾個彎,進了三個門。我想你應該不是無意「闖入」,而是下定決心進我們的家!

那時,你二顆牙齒動搖,嘴有點歪,身上髒髒的,說實在不是那麼可愛。你是走失了?或者被棄養的?根據幾年養毛小孩的經驗,你應該是被棄養的。因為,當天帶你去獸醫院檢查,就花了六千元;你身上沒有晶片,檢查出有心臟病、牙周病,意味著要花大把錢。後來我們四處查看尋狗啟事,也找不著跟你相關的訊息。

我想把你留下,但是媽媽不想再養第二隻,何況你進來之後,或許是自我保護意識強烈,除了我之外,家裡的每個人,包括(第一代臘腸的)paco都被你咬過。paco雖然體型比你大,卻被你追得到處躲,媽媽心疼paco,決定不收留你。

姐姐把你的信息鋪上網,有瑜伽老師要領養。那一夜,我抱你下樓,你很高興,可是,當我把你放進車子裡關上窗戶時,你似乎意識到我要把你送走,兩隻前腳猛抓玻璃窗,滿眼驚慌、失望的樣子,看得出你是那麼想留在我們的家。那時我的心揪在一起,感到一陣陣抽痛,我辜負了你對我的信任──相信我會好好待你,不然你為何一路跟過來呢?

我祈求你能夠回來。或許是我的祈求,神聽到了。

三天後,瑜伽老師打電話來,說你隨地大小號──後來,我了解你是故意的,因為,你不高興時會故意在沙發上、地上隨意大小號──學員們都在抗議,所以,她決定不養了。聽到這消息,我好高興,你終於可以回到我身邊。

之後的日子,只要我在家,我們可說形影不離。我走到哪裡,你跟到哪裡。我在書房,你就坐在我腿上,乖乖趴著、或睡覺。我洗澡,你跟進浴室,上廁所,你也跟著。那時我到圓環羽球館、成淵中學打羽球,你跟去,在旁邊的椅子上靜靜等候,不亂叫,球友都說你好乖、好可愛。我到東門市場買菜,除非下雨,否則,你也討著要去。理髮時,你在我的腿上,即使批上圍巾,把你罩住你也乖乖靜坐。

如果我整天在家,你會一直膩在我身旁;有時,我想還好你是毛小孩,如果是女人,這麼黏踢踢,我肯定會受不了。雖然也有覺得煩的時候,但是,心情不好或有不如意時,你是我唯一的談話對象。有些話,甚至連老婆也不能讓她知道,我很放心跟你說,你仰望著我,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像懂了,似乎又有些不解的樣子。這也難怪,其實,有些事,我自己也不了解,怎能要求你都懂呢。

每星期二晚上我在台南過夜,有時打電話回家詢問你的清況,惹得媽媽都不高興,抱怨對她都沒有這麼關心,為何對你這般?這很難解釋、即使說了,也不見得能了解。我想,那應該是你對我的「完全的信任與依賴」吧!

2009年~2012年,我不意借調到東京,擔任文化部台北文化中心首任主任,本想帶你們一起同住,也著實找了好一陣子房子。允許養寵物的,不僅押金高達二、三個月房租,還有種種限制與不便。而讓我打消同住念頭的最大原因是,旅日期間我回台度假或出差時怎麼辦?除了寄宿寵物旅館,別無他法。可是,連帶去洗澡、美容的幾個小時,你都難於忍受,大吵大鬧偶爾因此被修理;何況住幾個晚上?留在家裡,至少環境是熟悉的,還有姐姐、哥哥可以陪伴、照顧你。

分隔兩地,成了我的牽掛。因此,只要一有假期,我一定回台,我知道你們等著我。每次回家,一開門,你們高興得又叫又跳,好一陣子才能平靜下來。可是,等我打包行李,要離開的那一刻,你們不叫不跳,遠遠趴著,充滿失望與渴望的雙眼望著,你們知道這一別不知又得等多少日子!

幾次返台,看到你越來越消瘦,毛髮不再那麼亮白,也沒有往日的活潑,總是一陣心痛。

終於借調期限結束,我回來了。你又慢慢恢復往日健康、可愛的模樣。

但好景不常,2014年九月的一天,你的眼睛突然腫起,本來以為是拔牙齒的併發症,帶去給醫生看,診斷出不是牙齒引起的,而是腫瘤,又有糖尿病。雖然理智上知道,人生無不散的席筵,終有一天你將離我而去,但是總希望那一天能夠越晚到來越好。我跟你說,「阿寶!你也要加油,永遠活下去!」你似乎聽懂,平常的刁鑽脾氣不見了。每天下午三、四點之間,在家幫你打糖尿病的點滴,你都很勇敢,十分配合。在你生命的末期,每天從早上七點開始,腫瘤、糖尿病、心臟病三種藥,每隔一個時辰服一種,加上點滴,一直到晚上十一時為止。由於病情加劇,你的行動變遲緩,毛髮稀疏,從雪白變為帶褐色。給你的食物,你都盡量吃完,我感受到你強烈的生存意志;結果你比醫生診斷的生命多活了大約四個月,以一比七換算人的壽命,你比預定的多活了將近三年。平常有散步的習慣,因為你和paco都有心臟病,不能走久,於是買了一輛推車。那輛車,走在路上有時都比錯身而過的娃娃車來得舒適、豪華,我和你媽戲稱是「賓士」;不宜在白天高溫出門,將散步時間挪到晚上九點,後來延遲到十點,然而,台北盆地有時晚上十點溫度還高達30度左右,聽醫生的話,我們準備了冰塊,在推車的四角及中央放置冰塊,降低溫度。走一陣子路,上車、再下車、上車,大致上維持你們健康時的習慣。當然,路程、時間看情況隨時調整。

那一天9月22日星期一早上,你突然無力摔倒 ,雖然一下子又站起來,但情況不對,食慾不佳。本來預定下星期才要復診,於是我抱你到醫院。候診的狗狗相當多,我擔心你尿在醫院內,帶你到外頭尿尿,尿完回到醫院內,在我懷裡突然全身軟趴趴倒下,我大叫一聲,三四個醫生馬上衝過來急救……。

終於還是回天乏術(醫生說可能是血栓)。我抱著你的屍體走回家,心裡百感交集,從未感覺獸醫院與家的距離是這麼漫長。

你的骨灰罐我放在家裡四個多月,本來想一直放著──感覺上你就像往日一樣,還在身邊。但有朋友跟我說,這樣對你不好,不能轉世投胎。我才百般不捨將你的骨灰葬在我們常去的那棵樹下。

阿寶,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經投胎了?但我相信如果有緣,我們一定有機會再見的,不知哪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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