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圖/蔣依芳
七月,我姊病危時,我搭高鐵南下,在烏日高鐵站轉乘接駁車到榮總。晚間七點多,乘客經過一日的工作,都一臉疲累。這時,有一位中年婦人拿著開著擴音器的手機大談特談著她和某位親戚的糾纏不清的心事,聲音之大,全車都聽到了。
我忍了又忍,十分鐘左右,終於忍無可忍。我轉過頭,鼓起勇氣,朝她說:「請關掉擴音器好嗎?也請小聲點,我們不想分擔妳的心事,我們自己也有很多心事。」車裡其他乘客都笑了。婦人愣了一下,朝手機裡的人說:「我要掛電話了,有人抗議了。」大家都鬆了口氣。有人在先我一站下車時,過來跟我致謝,但我覺得對那位婦人很過意不去,可我真的也是心事重重啊。
在某次聊天時,我不小心提到這件事,居然引發諸多共鳴,被推為英勇肅「音」楷模,我才知大部分的人都曾遭遇過類似噪音荼毒,但真正敢出聲制止的卻不多。
這個喧囂年代,彷彿百無禁忌,醜事、樂事都不吝於跟別人分享,高鐵上講手機、放送音樂的人尤其多。一回,搭高鐵南下,咿咿嗚嗚的奇異樂音一路在座位後方嗚咽。聲音嘈雜斷裂,已經不能稱之為音樂,較接近噪音。幾度想要回頭制止,終究忍住。就在崩潰臨界點,車上服務人員終於出面制止,感謝天。服務人員請他改用耳機,他一副茫然狀,只好請他關掉。旁座耳語說是有人無法忍受,去投訴的。
另一回更離譜,在北上的高鐵上,有人用擴音講手機。從台中直講到桃園,方圓十步之內的人都對他的行業、經濟狀況及家族糾紛有了八分以上的理解。我本來想跟他說不要用擴音吧,但他的語言頗具魅力,峰迴路轉的,我看乘客都沉浸在敘述情節的起伏中,跟著皺眉、嗤笑,我實不忍讓諸多豎起耳朵聽得興味盎然的聽眾掃興,只好忍耐。
另有一回,一上高鐵,座位旁已坐了一位講手機的年輕小姐。不誇張的說,這位小姐從我上車到下車的一個鐘頭間,一直講、一直講,沒完沒了,我懷疑她打算講到地老天荒。每一個看似可能結束的段落,原都以為會譜下休止符,她卻都神奇地再接再厲,另闢出新話題。
她的聲音低低的,沒專心聽,聽不出說些什麼,但那種綿密、沒間斷的呢呢喃喃,格外引人焦慮。實在講太久了,她又斜靠在我身邊,把手機斜立在座位前的小桌上,擺明了不怕人窺秘,我忍不住偷覷了幾眼。一位躺在床上的男生,裹著棉被翻過來、翻過去的,惺忪著眼,一直調整著軀體的方向與姿態,明顯沒什麼熱情地漫應著。但那樣的冷淡、甚或不耐煩的肢體語言,卻一點也沒澆熄那位小姐的興致。
我幾度想提醒她:「就饒了他吧,讓他再多睡一會兒。」卻找不到適當的切入點,她的話密度好高,興致也很昂揚。我想勸說她:「留些話以後說,才能講得長久一些。」也找不到空隙說。台北到了,我收拾了被荼毒許久的耳朵準備下車,那位小姐依然安坐著,講著,呢喃著。我第一次淪肌浹髓地理解了「口若懸河」成語的精闢。
捷運上的噪音多來自乘客,計程車上的噪音多來自愛搭訕的司機。前幾天,去參加新北市文學獎頒獎典禮,所搭乘的計程車司機,也是個「話濟過貓仔毛」的男人。原本我預留了寬裕的搭車時間,誰知他一遇綠燈還有10秒以內的,就緩緩踩煞車,等候紅燈亮起,只為爭取談話時間。
他從我上車附近的的兩家小籠湯包談起,比較和鼎泰豐的不同;扯到他家原本開油行,供應老鼎泰豐;接著峰迴路轉,捨油行,經營越式餐廳,和隔壁家餐廳一拚死活。以少5元且多一荷包蛋吸引學生客源,打趴對方,展開生死鬥,眼看已然占了上風,又如何被對方用提高房租收買房東釜底抽薪,將他趕走……不時還考試一樣對我提問,不專心聽還真答不出來。他講得口沫橫飛,風起雲湧,我是聽也不是,不聽又失禮,搞到最後差一點就遲到,真是急死人。
另有一回,為了與平路在永樂座的「《袒露的心》生命中明白與不明白的」的對談,我先在電腦上不斷Google前往永樂座的方式。最後感覺沒把握自己能開車抵達,臨時改變主意,就拿著Google出來的小抄上了計程車。
司機約莫是看我拿著紙條一副胸有成竹樣,問我該怎麼走較好。我說:「那就從新生南路3段86巷轉進去!接著左轉羅斯福路3段283巷,找到21弄左轉,目的地就在左邊。」司機欣然決定聽命行事。誰知到了,才發現86巷是單行道,可出不能入。司機於是從下一個距離遙遠的巷子進去,這下子,所有的左右都亂了。先前司機還很篤定的,繞過來、走過去的,就是找不著。原本15分鐘的車程幾乎繞了半個鐘頭還沒頭緒。283巷7弄找到了,就是沒看見21弄。
一路上,我建議他開窗問路人,司機堅持自己找,說路上那些人都是遊客,沒用的;繞了又繞,像鬼打牆,司機後來也慌了,給我戴高帽說:「妳比較聰明,就聽妳的,打開窗子問吧!」問了幾個,都笑著說是來玩的,或搔首說不知。這下子輪到我謙虛起來,承認司機「你是睿智的,果然真的都是觀光客。」
兩人謙讓,並沒有辦法解決問題。我的問題較大,一屋子的人等著,眼看就要遲到了,我逼著司機想辦法;司機賴皮,趕我下車,說:「應該就是這附近了,不會太遠。」
不肯下車,跟司機爭吵:「我若下車自找,幹嘛搭你的車,不就是要仰賴你的專業!不然,我搭公車或自己開車就行了。」?僵持不下。於是繼續遶,車費原本約莫應該140元的,繞到近三百元,我才悻悻然下車。司機找了錢後,還說風涼話:「這裡就是羅斯福路283巷了,你自己去找21弄吧。」
像鄉下人進城一樣,下了車,四顧茫然。這時,手機鈴響,主辦單位急了,問了周遭方位,讓我站立原地,別動,她們來領人。這整個路程車內只有司機和我二人,卻因為當日講題所示的「生命中明白與不明白的」辨識而全程喧囂躁動,一如千軍萬馬。
台灣時興讓座,但像我這樣頭髮未白、年齡又不小的尷尬年紀的人常感為難。每回坐公車,常常為了該不該坐上博愛座傷透腦筋,內心時時上演小劇場:前面這個人年紀大還是我比較老?我坐上會不會太托大?而讓座與否,又常常攪亂一車的安寧,有人明明老到四肢發顫,卻死也不肯就坐,讓讓座者好尷尬。
一次,從北市府開完會,天色已然暗了下來。小周末,為了慰勞自己一周來的辛勞,我繞到新光三越的超市去買了些燻鮭魚,打算晚上小酌一番。不小心又多買了些生鮮蔬果,加上市府為委員準備的餐盒,兩手都不夠用了。
搭上20路公車,四下張望,站立者中看來沒有比我年長的了,我慶幸地找了個博愛座坐下。博愛座共6個座位,我坐下後,剩下左右各一及對面一個空位。
過一站,從前門上來一位婦人和一位高中生,看來是她兒子。婦人坐到我左手邊,示意兒子也坐,我識相地往右邊挪了個座位,讓他們母子倆坐一起。
再過兩站人越來越多,從後門上來兩位頭髮花白的老人。那位高中生立刻站起來,我向那兩位老先生招手,示意他們可以過來坐年輕人讓出來的位置和我對面一直空在那裏的另一個博愛座。
頭髮較黑的老先生猶豫了一下,走過來坐下後,指著前方的空位招同行那位頭髮較白的;用嘴巴叫、用手招,那人就是不肯過來,只一直說:「毋免,連鞭(一下子)就到了。」不肯就範。旁邊的老先生有些生氣,朝我說:「歹扭搦(難搞),敢著愛我姑情(難道要我求他),莫睬伊。」
我笑著回他:「遮爾尼客氣。」我想了一會兒,問他:「你彼 朋友是毋是想欲佮你坐作夥(坐一起)?若無,我去坐對面彼位(那個位置),你叫伊來坐我這位。」
他還沒回話,我搬了大包小包東西過去換位置坐,整車的乘客就看我們耍把戲似的,我招那位堅持不坐的老先生說:「你較緊過來佮恁朋友同齊坐啦,你毋坐,逐家攏歹勢坐呢。」(你趕快來跟你朋友坐啦,你不坐,大家都不好意思坐哪。)
老先生擋不住我的熱情,只好過來坐下,嘴裡還嘟囔著:「就連鞭(一下子)到了,多謝啦,歹勢咧。」
直到我下車的信義杭州路口前,我們每對望一眼,他就客氣地跟我點頭道謝,害我眼睛只好保持斜視,不敢正面對著他。臨下車前,我起身,他又朝我說多謝。我笑著半開玩笑責備他:「猶講連鞭(一下子)到,到這陣都猶未落車!」他爭辯:「我到西門町就落車囉,連鞭到。」西門町!從台北的最東邊坐到最西邊,叫做「連鞭到」?
幸好台灣不大,所有的搭乘大多「連鞭到」;所有的喧囂都在靜默乘客的崩潰臨界點前畫下休止符,託天之幸,總算都沒釀成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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