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圖/蔣依芳
台中中華路白天沉寂，店家潛藏騎樓裡面，福音街那帶聚集多家二手電器行，冰箱、電扇及電視，新浪沖擊，一波波舊貨擱淺這裡，如被逐退的傷兵，也似崩落山丘，形成另種破落風景。新舊款電視堆放架上，螢幕朝裡或以各種角度斜向馬路。
光陰流轉，這路猶存歲月塵埃，猶記得大學畢業那年，H入伍前便帶我來此選了台電視，抬綁上機車後頭沉甸甸騎往中港路斜坡。側放的螢幕如睜眼眸子，沿途收錄兩旁正築高或被拆除的街景。紅綠燈調整車流，四處圈圍起建案基地，那時股市正熱，繁榮紛往上坡路爬升，光鮮招牌於高樓掛出，首家麥當勞於馬路邊開幕。我右手攬抱住H，左手扶著後頭電視，如乘啵啵上划的小舟，前頭有星光也有離別燈火。
H離開後校園變得空曠，相思樹林越走越長，我抱著厚書自春秋戰國行至魏晉，游魂般於各朝代穿進穿出，回到宿舍面對滿架書籍，書頁掀開一幕幕待人理解的情境活動起來──迷離光影中似聞清朗笑語，轉至花林連亙處，但見武陵人自洞內奔出，頻頻回望，一度開敞的桃源入口又閉合起來……，我將翻過的書再翻回來，隱隱感覺字裡藏有時間縫隙，書牆裡沉寂喧鬧著。
擺放床頭的電視螢幕不大體積卻寬，木頭外殼包著映像管，按開電源，一張張熟悉、陌生的臉孔跳出，屋內頓時洋滿人聲。光影閃跳不已，仙人乘雲飛降，道士喃唸著口訣，身形化為烏有，便自牆這頭穿往另一邊……，市集喧鬧，美少女扭腰擺臀，十字路口有廣告被舉起、玉蘭花攔車兜售進窗內，黃色警戒線與白布條同時拉起……，架上群書無語，書頁翻開又掩上。
一切似近而遠，心思總找不著落腳處。陣雨洗去蟬噪，隨而風聲環繞，大肚山與塵世仍有相當隔閡。舉手將電視撥轉至另一頻道，連綿沙漠上散列一起起半月型沙丘，風沙相戀復離異，銅鈴隨風遠傳，駱駝於沙地踩出一長排腳印。滾滾風塵將地上人影捲進時空旋渦──蒙面女子，悲情眷戀的眼神……，頻道再轉，一隻秃鷹棲停崖壁，側頭轉目，舉翅撲飛化作雲朵，藍天映成大海，浮雲帶我高飛迎捲起白浪、跳踉金光，電源一關，畫面沉寂，隱隱感覺螢幕裡仍有水聲流動。一旁的書頁被風掀動，文字紛紛站立起來，一排爬出窗欄，尋向星光閃亮處；一排踩著室內昏暗光線，斜轉繞入螢幕……
電視機下的一點紅燈熒亮，窗簾掀動夢的裡外。
大肚山斜坡適合捧書慢行，清風徐來綠意婆娑，超脫悲苦的靈魂似在周遭。課堂上教授融情解說，我們心神緊跟著。天邊恆星與草間飛螢相對映，一個個蘸滿深情的名字，便是生命的流轉印記。
路思義教堂外牆自兩邊向天靠近，頂上玻璃透亮，星月時來探望。橘黃磁磚傾斜各種觀望角度，吸納陽光熱能，雨勢一來淙淙水流便於磚縫縱橫交錯著。行過斜坡，感覺腳下石板鬆動搖晃，露水沾濕腳踝，草被踩彎，舉頭但見圓月露出缺口。
日子因等候而漫長，傍晚沿著樹林上行，彩雲於西天翻轉顏色，東海別墅人聲正將擾嚷。那時候店家不多，攤販未伸延往更高處，幾家小飯館並列路旁，飢腸轆轆的學子一出旋轉門便擠滿食堂。店家普遍將電視朝向馬路，無形的天線向外伸出，天外訊息一幕幕於方框內跳轉著。學生一面稀哩呼嚕將麵或水餃汲進肚子，氤氳熱鬧中一面瞧望著螢幕──山下又有餐廳起火、谷關有遊覽車墜落、群眾於桃園機場示威……。我不習慣一個人在外用餐，常拎著便當回到宿舍，推開門感覺一屋子寂寞撲來，連忙按開床前電視，讓一條條聲光包覆著。
H放假便來台中，陪我一同面對那小木框。關掉電視騎上機車，循依熟悉路線再往外突破些，直行、彎轉，往逢甲大學的路逐漸拓寬，商家增生，繁榮正在串連。
大誠、公園路口新開了萬代福戲院，與附近豐中、日新戲院連成影視中心。巨型看板挺立路旁邊，誇大的悲歡驚險懸於半空。加蓋的綠川圍建層層往上堆疊，地下道水流嗚咽地面人車壅塞。電纜線垂垂掛掛，戲院頂樓有一道道通天開口，印第安瓊斯教授皮鞭向天揮開，巨石自銀幕裡滾出；一雙雙沉浸黑暗的眼眸跟著腳踏車飛天，雙輪自明亮月影前轉過……，燈亮起，宇宙萬象縮藏成一片灰白銀幕，遠飛心神回到眼前，走出戲院，陽光照來，時間又回到八○年代。
機車於中港路上來來回回，明滅燈火暗裡移轉著位置，雲一次次前來復離開，歷朝各代的興衰被我捧著走。霜葉自書中一片片掉出，成為滿地行走的爪印。風自何方吹來，流沙窸窣暗問著。《悍衛戰士》的機翼衝天遠去，藍天黏覆一塊塊白雲，於光影變化中調轉著灰紫色，心神從靈異外太空或中世紀回返，受冰寒之苦或被地獄之火灼傷。一次次自戲院裡走出，夜市有的正在擺攤，有的桌前已有零散客人。青蔬肉屑不分季節被潤餅皮包覆著、油炸紅蟹層疊鐵架上滴油。H牽我於熟悉攤位前來回走著，味蕾想嘗新又受著慣性牽引──臭豆腐、木瓜牛奶、水餃酸辣湯、甜不辣及黑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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