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圖/蔣依芳
每天透早，小風起身盥洗都會留意門前的貓砂，可否留下淡淡痕跡？砂石如洗，也如平靜的浪，小米貓昨晚沒有來。陽台上，小風刻意在睡前，在小米貓的籠子上，放一片相思樹葉。相思樹在窗台外，小風與父母在家，常常電視也不看，坐一塊，靜看窗外的樹。小米貓害羞，經常不敢驚擾，跳上廚房的長桌，雖然沒坐在一起，但也是陪伴。
小風想，小米貓獨自待在家裡時，陪她最多的，除了藍天遠雲，就屬這株搖曳的相思樹了。但是，小米貓連相思都不相思了，相思樹葉跟前一晚、以及前幾個晚上，都留在同樣位置。有一天，小風想換上新葉，發覺舊的葉子已與籠子發展出好交情，黏在一塊了。
連籠子都想相思樹，怎麼小米貓卻不想？
小米貓是外婆留給小風一家的。外婆愛貓，一生中養貓無數，她婉拒子女的奉養，搬遷到風光明媚的養老中心。外婆還在老家的時候，養了一大群貓，入住養老中心的唯一條件，就是許她養一隻貓。這隻貓就是小米。一隻年輕的，黃紋斑斕，個性嬌羞的貓。小風隨父母探視外婆時，幾乎沒見過她。她躲在窗簾後，藏在衣櫃裡，她把自己藏成一個音樂盒，偶爾外婆叫喚了，才喵嗚、喵嗚，輕聲回應。
這時，他們才能確認小米貓真的在。外婆過世，院方來了電話，提到小米貓。大家才猛然想到，陪伴外婆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的小米貓。
小米貓安靜得像一件家具。她能辨識小風一家的善意，吃的、喝的、睡的，她都一一領受，痕跡都非常輕，彷彿再多了，就是一種打擾。直到春天過去，冬天也近了，小米貓才願意透過動作，說明她是在的。
小米貓會在小風進屋時，輕巧靠近，在他腿邊撒嬌。小風想伸手攔她時，又快快逃開。小風爸爸笑說，「小米是淑女啊，知道男女有別。」這話鼓舞了小風的媽媽，想跟小米貓親一些、熱一點，但是小米貓依然逃開了。他們開玩笑說，小米貓心裡只有外婆。話一出說，才知道那不是玩笑，當一人一貓相依生活時，或也練習了他們自己的語言。
小米貓驗證了他們的推測是對的。她趁小風在房間讀書，跳上書桌，輕巧地以她的鼻頭，碰了下小風的鼻頭。小風愣住時，小米貓又跑開了。小風大聲嚷爸爸、媽媽，他們很高興，不單為了小米貓願意親近他們，更因為他們知道，外婆生前是怎麼跟她說話的。或者說，小米貓是怎麼陪伴外婆，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小米貓親近小風，越來越頻繁，讀書時、坐在客廳時，尤其小風剛回家，小米貓湊近，一靠一貼，說明了她的等待，說明了她的思念。小米貓真正與小風一家生活在一起。她跳上沙發、餐桌跟電視櫃，她也慢慢跳不上沙發、餐桌跟電視櫃，轉眼間，小米貓來到小風家，已經好幾年。小風幫小米貓架了小椅子，方便她跳。剛開始是一張，後來是兩張，小風爸爸說，小米貓老了，沒多時，她也病了。
貓砂跟籠子從陽台移到客廳，小米貓聽到門打開，掙扎著，要靠近小風。小米貓忘記她是羞怯的，她與人示好，總也不願意把那個「好」字，說得完整，但現在不同，她多想把那個「好」字，再努力地、再用力地，寫好一回。小米貓喵嗚、喵嗚地走近小風時，他已經哭得像個淚人。小米貓沒再拒絕小風一家的親近，他們想起外婆說，「不跟你們一起住，是為了讓你記住我的美好。」外婆的小米貓，卻代替外婆詮釋了生命的老病，他們的脆弱跟堅強。
小米貓走了。她走前，常在黎明時呻吟。小風爸媽接到外婆病危通知，趕到醫院時，外婆已經往生，她走得安詳，但真的走得安詳嗎？小米貓好像幫外婆說了，她多想跟子女、孫子，好好說上一句話。
小米貓的離開，連帶的，小風的心像也離開了。舊擺設、舊的貓砂、長年不變的一張椅子、兩張椅子。時光往前走，窗外的相思樹穿了綠、也換上了黃，小風推開他家大門，走向上學的路。
鄰居家的狗急促跑出來，打量停靠路邊的幾輛轎車，一隻花貓機靈地溜出轎車底座，爬上相思樹。狗雖凝神觀測，卻只小風看到，花貓怎麼爬上樹。小風看著藏有花貓的相思樹。牠躲得很好，小狗看不到、也聞不到，不久，就一路急吠往前跑去。
小風看著相思樹，笑出了滿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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