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蔣依芳
小風的抽屜裡，有一封很皺、但依然潔白的信封。不明白的人拿起它來，會以為裡頭甚麼都沒有。很輕，彷彿甚麼沒有裝填，幾乎等於信封原來的重量。其實不然。小風常在深夜拉開抽屜，把信封擱在書桌，在燈光下，精細地抽取，乍看一些毛線，其實是貓的鬍鬚，灰白交雜，攤開在小風的手上，像是小風的掌紋。
「傳說，貓唇邊自然掉落的鬍鬚可以許願，並帶來幸運……」。小風跟養貓的同學交換情報，得知傳聞，小風撿拾「壞壞」的鬍鬚，便有了不同的意義。「壞壞」是一隻貓，牠的本名原先不是這個，很可能是「乖乖」或「銀銀」等，更有貓味的名字，但是牠太貪吃，在「零食失蹤」案尚未真相大白前，搞得小風一家人「疑鼠疑賊」。比如誰吃了蝦味先，吃剩的，也不會夾好？沙琪瑪誰吃了，擱在零食櫃時，還有三個，竟然剩一個？
若在平常人家，少幾包零食，爸媽毫不介意，可是小風家不同。他們力行自食主義，一個月或一季，採買一次零食，該買甚麼不該買甚麼，不是任何人說了算，常得在賣場討論一番。零食櫃的意義相當於窖藏，所以少了一包餅乾當然是大事。
所謂「疑鼠疑賊」，是懷疑哪一個人當了賊，偷吃？可是人人否認，難道是老鼠？這下子大夥兒面面相覷，想起了家中有貓，雖然沒見過牠抓鼠，至少能有「門神」的效用，敬告鼠輩，切勿靠近。
小風跟爸媽好奇貓咪能否捕鼠時，這才密切注意貓，從這個時候起，小風注意到貓咪除了毛髮，還掉了鬍鬚。鬍鬚細長，比毛茸茸的毛粗硬許多，小風撿了起來，隨手放進信封。他們沒看到貓咪抓鼠，倒聽見客廳傳來不尋常的塑膠袋撕扯聲，聲音細碎嘈雜，像是有誰跟塑膠袋吵架了，他們輕巧探頭，貓咪正在打開僅存的沙琪瑪。「壞貓、壞貓……」媽咪雖然罵貓咪，語氣卻愉快，除了真相大白的快樂外，也解除了「疑鼠」危機。
貓咪，後來就叫做「壞壞」了。他們當然沒忘記壞壞以前的名字，但自從壞「壞壞」當了「壞壞」，他們認為，那才是適合牠的名字。壞壞為了吃，任何事情都做得出來，一般認定的，屬於貓的優雅跟神秘，與壞壞沒有甚麼干係，牠護衛食物時，左顧右盼，不時嗚嗚低鳴，與一條狗沒有兩樣。爭吃新口味的貓食，打翻食物，灑得滿身食物碎末，又渾似一條豬。爸爸鄭重討論壞壞的奇怪習性，「很可能啊，跟牠缺乏母愛有關。」壞壞還沒生出來，朋友就在臉書貼文預告，一出生，就送來小風家裡。
小風認為壞壞唯一像貓的，僅牠的尾巴。毛茸茸捲曲，常捲成問號，當牠從椅子下跑過去，只穿著短褲的小風，察覺到壞壞跑過去了。還不只是一隻貓跑了過去，而是一股溫暖，往小風心裡靠了過來。
入夜了，媽媽讓小風幫忙拿碗筷，等爸爸回來就可以開動。小風坐上餐桌，經常習慣微微舉高雙腿，讓壞壞順利從餐桌下鑽了過去。小風舉得再高、再久，壞壞都不會鑽過去了，幾年前牠病了，小風抱著壞壞，上爸爸的車子，開往醫院。
醫生沒有救回壞壞。牠老了。以人類年齡而計，牠該有八十歲了。爸媽也沒有養寵物的經驗，他們不知道與寵物告別，哀痛猶如親人，他們收拾壞壞的飼料盆，沒食完的飼料送了人，趁小風不在家時，徹底清掃，連一根毛髮都沒有留下。但只要有人碰觸塑膠製品……打開冷凍庫冰凍的魚鮮、解開零食櫃沒吃完的餅乾，塑膠聲窸窸窣窣，不正是壞壞在教訓塑膠袋嗎？偶有蚊子飛了進來，觸碰小風小腿肚，小風微微舉腿，讓壞壞鑽。記憶無法打包，再整個丟棄，而是十面埋伏，每天都叮叮咚咚，非常靜、也非常吵。
所以，小風的信封才會皺得這麼厲害。已經好幾年了，小風沒換信封，他深信裡頭藏有鬍鬚的氣味，他記得壞壞臨走前那一天，小風取出一根鬍鬚，真摯許願，期望壞壞好起來。
壞壞走了。牠不是人，沒有遺言以及遺書，小風撿了幾隻牠的鬍鬚，排在書桌上，盯看了一會，又再收拾好。傳說呀，畢竟不能當真，傳說呀，又有哪一個不真？
小風讓鬍鬚，排成左三支、右三支，書桌雖是空白的，但也畫著一隻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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