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13日 星期六

《國語日報》(文藝版) 2016/2/13 - 花貓來了



文/ 吳鈞堯
圖/ 蔣依芳
這是少年跟一隻花貓的故事,不過,事情的起頭,卻是社區裡愛貓的女教授。
在教授的單身年代,孤獨是一面鏡子,她每天晚上對著鏡子卸下薄妝,便知道世界少數不說謊的,就是深夜裡的鏡子。將睡之際,她習慣對自己說些話,「加油呀,城市裡有壞人,也有好人。」她聽到外頭幾聲喵喵。她知道是貓。她掀起被單掩住耳朵,想好好睡覺,忽然動念,想看看那是什麼樣的貓?

教授沒料到,只這麼一看,她以及她的貓群,成了山邊社區的風景。教授看見母貓舔吻出生不久的小貓,微寒的初冬,小貓的四肢是餓著或者凍著,微微發抖了。教授開了鮪魚罐頭,放在塑膠餐盤,走出門,彎進屋後的暗黑巷弄,遠遠擱著,第二天起早看餐盤,被吃得一乾二淨。彷彿貓吃乾淨的,不是鮪魚,而是她的孤獨與寂寞,教授感激地笑了。

少年看到教授餵貓,是因為初春一場感冒,讓他請了幾天病假,奶奶專程陪他,看他感冒快好了,不妨趁著天氣好,曬曬陽光。
祖孫倆帶妥零食跟水,一副遠足的模樣。生一場小病,好像得到一個意外的假期。少年上學不會經過教授的住處,這一天故意走得遠、走得陌生,往山的方向去。剛過了公園旁小路,便看見七、八個人遠遠盯著更遠處。東方人啊,民族性都偏多話,尤其一群人聚一起,這回不同,大家安安靜靜,微笑、點頭。祖孫同感好奇,奶奶禁不住問,「你們是在看蝦毀?」一夥人轉過來,比著食指,「噓,噓,不要說話。」
山坡邊,一名女子正在餵貓。她的碎花長裙迎風搖擺,一旁十來隻貓,少年吃一驚,瞪著眼睛瞧。旁邊有人說,「不要急,不要急,再等一會,好看的還沒來。」
少年想,難道待會女子一聲口哨,貓群馬上變身馬戲團?不然,哪來什麼好看的?
所謂的好看,是指一隻花貓,牠慣常翻過翻山坡,輕巧走近女子,放下啣在嘴巴的花。「有這種事情?」少年心裡嘀咕,「這群人未免太唬爛了。」十分鐘過後,真有一隻花貓出現在民眾指證歷歷的山坡,真的叼來幾束花。女子餵食完畢,撿起擱在地上,花貓給她的花。有人說了,他們看了好幾個月,貓未必天天啣著花來,而當貓啣著花,他們渴盼貓不要把花放在地上,而直接遞給女子。
難怪,他們看見貓出現了,表情興奮,貓把花擱地上,又嘆了口氣。少年不服氣,我們不能期待貓,把自己當狗吧。
少年放假都往市中心逛,東區、世貿等,少往山裡頭。少年利用假日拉著父母到山裡邊,發現每逢假日,踏青的人真不少。原來城市的另一邊除了綠意,還有人與自然的另一種氣息。少年沒找到貓,但親眼看到啄木鳥叩叩叩,啄食樹幹;見過五色鳥,像一名孤單的畫家,在樹林深處為自己著色。
到了暑假,少年更常往山邊跑,只是孤身一人,遵守爸媽的囑咐,不便走遠,就著教授餵貓的山坡,盤桓賞鳥。他看見樹林高處,喜鵲築了好大的巢,走了過去,看喜鵲覓食,不料,看見他尋訪已久的花貓。花貓不是白叫的,渾身花。黑斑點、碎浪一般的白、還一些蛋炒飯的油黃,搭上一對琥珀石眼睛。少年輕輕喊了聲,「花!」貓聽見了,機警地看他,猶豫該否轉身而走?貓沒轉身,牠正扯咬著幾束野花。
少年不知道野花的名字,但知道牠的心意,不再靠近與出聲,靜待貓扯斷牠要獻給教授的花。也許到了夏天,草莖長粗了,花貓咬嚙許久,總是咬不斷。少年很有耐心地等待,「花,我叫小風,我認識你很久了。」花貓一聽到人聲,警覺地縮緊身體。
「再咬下去,牙齒會流血吧?」少年不想干擾花貓摘花,又於心不忍,見腳邊正有幾束花,用力拔了一大束。花貓被少年拔花的聲音嚇一跳,後退了幾步,沒想到稍一停頓後,快速跑近少年,啣起地上的花,往山下跑。
少年小跑步跟著。有幾回,花貓回頭看了他幾眼,像擔心少年是一個威脅,又怕牠跟丟了。少年知道花貓要去哪兒。教授挨著老地方餵貓,旁邊站著一名男士,兩人說說笑笑,有時站得近,順勢輕摟,旋又放開。
花貓一出現,民眾紛紛抬起頭,甚麼話也沒說,但少年看得明白,他們像在說,「來了、來了,花來了。」貓一如以往,把花擱在地上,喵幾聲,回頭跑。少年守在來路,等貓走過。貓跟少年對看,都頓了下。多年後,少年還能想起,貓那對琥珀色的眼睛,嘩啦啦的,是一口最深的鏡子。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