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3日 星期二

《中國時報》2013/4月-小姐,給我一塊錢買咖啡


【吳柳蓓】   
金髮年輕男人聲音渾厚,表情真切,討錢的姿態也很陽光,絲毫不 卑微。   我們看待對方的角度狹隘成街頭遊民,   難保我們不會是他們流浪生涯裡一顆不起眼的過眼沙石。   這樣想的當下,誰是誰心中的街友?誰流浪了,而誰又束縛了?   







台灣城鎮的大街小巷隨處都能見到街友的身影,他們大部分衣衫破 爛、蓬頭垢面,眼神如出一轍的茫然、空洞,像已把世界盡情看破。 或有些肢體殘障的街友,在捷運周邊、廟口、天橋、地下道、騎樓、 公園,或坐或跪或趺或臥,向往來的行人叩首乞憐,就為討幾個銅板 以求溫飽,那些畫面,我非常熟悉。   有幾年間,因工作緣故經常往來不同城鎮,因此與之擦身而過的機 會多了許多,在不同城市、小鎮或是國家,街友的破敗形象有如文明 社會的毒瘤,難堪的是,再高尚文明富裕的國家,街友依然生生不息 ,他們是國家身上的虱子,家庭、親子之間的悲歌。每一次出門,疾 行之間總不忘在他們膝前的容器投入二、三十塊,聽著銅板摔落的聲 音,我的心充滿喜悅。然而,也不是每一次都給,看多了社會詐騙新 聞,總會多揣想他們是不是歪哥集團派來「擺攤」的?想完的當下, 也就不知不覺經過了他們。   審視內心,狹仄的是自己   除了曾在火車站遇過幾個強勢要錢買麵包或買車票的街友外,在我 的刻板印象中,他們大部分是保守、含蓄,甚至是卑微的。我分析自 己每一次讀他們的眼光總是帶著複雜的情緒(本來以為是憐憫或是其 他較正面的能量),後來發現其實不只。我接受的教育、生活的環境 、價值信仰對「街友」這個身分輕而易舉做了審判。在我遙遠的童年 記憶中,曾聽過長輩為了鼓勵晚輩認真念書而激出一種非蓄意但非常 傷人的恐嚇:不讀書?長大當乞丐好了。肢體殘障(不論先天或後天 )?嘖嘖,只能當乞丐了。腦袋不靈光?沒第二出路,注定是乞丐命 了。如果好手好腳加上有點小聰明卻十足難管教,那是做流氓的料。 所以,生在智識較閉塞的從前台灣鄉下,小兒的前途大致有三,依成 績分流,老師、乞丐或流氓。如果要一生風調雨順,不落閒雜人婦的 口實,農夫是很穩當的職業。   在美國生活之初,經常於街頭遇見精氣神的老外街友,他們的「主 動」與「熱情」讓我大感吃驚,說實話,如此大搖大擺的向人要錢讓 我好不習慣,好一段時日之後,見怪不怪了,才有機會審視自己的心 ,才知道狹仄的是自己,從前隱藏在內心極深的複雜情緒裡,其實帶 有一絲傲慢。中國人愛講因果報應,那些在街頭乞討的人上輩子肯定 做了歹事,惱怒了老天爺要處罰他們,這個普世講法像累世的橡皮圈 ,緊緊套住我的身心靈和智商,可怕的傲慢於焉產生(按照邏輯,我 這輩子乾乾淨淨坐在家裡讀書寫字,上輩子應該是印經書或造福鄉里 的上流仕)。   傲慢藏得極深,尋常時候不會發現,若要發現也不難,仿照體驗「 飢餓三十」的活動來充當「一日街友」應該很快便會收拾從前的錯誤 認知,重新審視「街友」這個角色,多出一層體貼,比如,也許時運 不濟、朋友陷害、債務拖累,或是家中有人貧病交迫不得已如此。他 們乞討的眼神中,可能透著一股卑微卻堅毅的信念「我只是一時有缺 ,有一天會振作,你且看著」也亦未可知。我於焉反省自己的恣意傲 慢,同時想起少女時期棄學在街頭叫賣包子、豆漿的小落魄,十五六 歲的女孩開始知曉世事,臉皮薄得像饅頭皮,看見心儀的異性經過便 羞憤欲死,連不熟的昔日女同學稍微指指點點或輕輕轉了一下眼皮, 我便憎恨自己如此沒路用。所以,「我不會一輩子當乞丐」,跟「我 不會一輩子賣豆漿」很像,當被人看衰小的時候,內心自然而然會湧 起一股「反衰小」意識,十年風水輪流轉,苦窯蹲久了總有一天會撥 雲見日,而後更懂得謙卑與同理心。   帥哥街友,慈悲咖啡香   在一個周末早上,一如往常散步到腳程十五分鐘的Panera Bread吃 早餐,那是美國標榜輕食的速食連鎖店,跟漢堡王、麥當勞等高熱量 飲食有所區隔。每回上門必點地中海蛋白三明治,烤得香酥軟的麵包 夾著蛋白、醃製番茄泥、燙菠菜和味道極濃郁的白起士,一入口,舌 頭像待剁的砧板,食物在舌上切切剁剁踫踫跳跳好不快活,特別是「 去蛋黃」這一招深得人心,少了膽固醇的問題,吃的人更多更勇敢。 咖啡續杯,來店的客人攜著書籍、iPad或其他電子產品一坐就是一個 上午,人來人往,說說笑笑,沒人干涉也頗能自制。從櫃檯取走餐點 ,走進特殊用餐區(方便客人約會討論要事所闢的空間)巡視周圍一 眼,也許是太早,才四個人,兩名女學生討論功課,一名黑衣婦人一 口三明治一口報紙,一名戴耳機的華裔年輕人認真的盯著筆記型電腦 ,以及早起的我。   挑了一個靠窗且有陽光灑淨的位子,好整以暇地啜一小口咖啡,耳 邊冷不防響起一陣中氣十足的男聲,半分鐘之後,聲源出現在特殊用 餐區。抬頭望去,一名約莫三十歲的年輕人,濃眉大眼,金髮微捲, 衣鞋灰土,雙手交握,笑盈盈的對著兩名正在做功課的女學生說,「 能不能給我一塊錢,一塊錢就夠,我想買杯咖啡,天氣很冷。」那男 人聲音渾厚,表情真切,討錢的姿態也很陽光,絲毫不卑微。兩個女 學生搖頭不給,他微笑走開,沒死纏爛打。男人走到黑衣婦旁說著同 樣的話,婦人說她的早餐是刷卡買的,皮包半毛錢都沒有,很抱歉。 男人不死心又重覆一遍,婦人的臉僵成豬肝色,低頭吃早餐不理他。 來了,我在心裡唉唉叫,給或不給都像在挑醜夫婿般進退維谷,不給 ,對方惱羞成怒打我怎麼辦?給,俗話說財不露白,萬一箭步搶了我 的錢,喊破喉嚨也追不回?尚舉棋不定,男人已走至面前,誠懇的開 口了,「小姐你好,請問,有一塊錢嗎?天氣好冷喔,我想買一杯咖 啡。」說完,往窗外蕭瑟的景象瞅了一眼。當下,我真心覺得「人人 生而平等,喝咖啡取暖是身為人應有的基本權利,如果有人因為天冷 而喝不到一杯熱咖啡,可以告國家遺棄。」(這句話成立在「我覺得 」之下)。   決定給他五塊錢,買塊麵包配著吃吧。伸手進背包摸錢時,一名穿 制服的店員拿著紙咖啡杯進來,對他說,外面有位小姐請喝咖啡。撈 錢的動作停止,男人隨店員走到外面櫃檯領咖啡。隱隱約約,還聽得 見他的聲音,疑似講了一整團黏在一起我聽不懂的英文,然後聽見好 心女士沉穩有教養的回應著不客氣。男人終於端著咖啡離去,在淡寒 的冬陽下,飄著一縷慈悲的咖啡香。   

在台灣,如這名金髮老外年輕勇健的街友很少,尤其看上去是當捆 工或水泥工的料,長得又不賴,有資格當麻豆或型男。似乎,這樣年 輕有勁的街友完全不符合台灣社會對街友的「期待」,因此,太年輕 就「出道」不能算理所當然,容易遭人議論。美國的街友不受這些條 件限制,在超市外,馬路分隔島,半自助餐廳等地方,都能見到他們 的身影。好幾次在華人超市門口遇到墨裔媽媽抱著小孩跟路人要錢, 一手抱小孩,一手拿著紙板,上頭寫著她失業了,沒錢買食物,只要 五塊元就能解決他們的問題。冷風裡抱著稚子的女人很難被拒絕,雖 然給錢的人不算少,但若是有選擇,她或許不願如此。那樣的畫面聯 想當下的自己,從他人處境看見自己擁有的以及可能失去的,假想冷 風中抱子的女人是自己,會不會對人生境遇從此絕望,遑論東山再起 。我們皆有可能變成一無所有的人,好友L在短短一個月內失去畢生 打拼的兩幢房子,打回無殼蝸牛的原型,她說,人生隨時要有回到原 點的準備。   

四處為家,此巷彼弄皆是   我住的地方離舊金山不遠,街友最常守候在馬路分隔島中央,一旦 紅燈,便高舉紙牌,沿車向駕駛人告知他們的需要。這類的街友有男 有女,有老有少,有帥有醜,有壯有瘦,很難揣測他們成為街友的原 因。對此,K從未搖下車窗,他說有些街友看起來比他壯碩,揹水泥 還算大材小用了。他又說,有些老外酗酒,缺酒錢就討,不值得同情 。K十五歲移居美國,骨子裡仍有台灣人看待街友的角度,貧、病、 弱才值得憐憫。相同狀況,多種反應,美國人有不同的想法,街友當 中,體格壯碩是有的,酗酒也不無可能,一時找不到工作也大有人在 ,給予的當下只管當下,不追究背後原因,不帶任何質疑。   文化是一種集體思維堆砌下的結果,是人與人、人與事、事與事錯 綜複雜、交互存在的模式,尤其反映出國家的質感和性格。台灣街友 活得保守認份,一旦落難,恐有一世街友的準備。老外不受限年紀、 性別、健康,隨時可跳脫身分,因為隨時可跳脫,街友這角色顯得十 分彈性,也就沒有所謂「無窮無盡的卑微以及仿若世襲的悲哀」。   

在舊金山、西雅圖的碼頭邊,常有一批漂浪的街友推著類似COSTC O購物車四處流連徘徊,所有家當都捆在車上,經過的人可清楚看見 枕頭、被子、破得離奇,毫不保暖的大衣以及缺角破損的鍋碗瓢盆。 他們四處為家,把家走動成一間流動的客廳,在他們心裡,是有家的 ,天涯海角、此巷彼弄皆是。或許是我們看待對方的角度狹隘成街頭 遊民,難保我們不會是他們流浪生涯裡一顆不起眼的過眼沙石。這樣 想的當下,誰是誰心中的街友?誰流浪了,而誰又束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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