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文義
圖/蔣依芳
瓷器之美,猶如女子細長、白皙的頸項。從前到現在,旅行留予的紀念品彷彿抵死不悔,從一而終的自始喜愛瓷燒杯瓶,因為那白若初雪
,溫潤如水之凝凍的青春到秋歲留憶嗎?
是如何曾經的羞怯,彼此深眸互望、凝視,深情款款,事實上是到最後什麼事都沒發生。那是多麼遙遠,可能早已湮滅的少年記憶,妳還記得我?我仍惦念妳?昔往日記已焚去。
微雨未雪的:京都北山旁金閣寺。那是我二十八歲初臨日本的永恆記憶,不是焚後重建的鹿苑寺,深切於心的竟是三島由紀夫的小說;美與愛,溫柔及暴烈,多麼摯切的抒情歌。
一首抒情歌……不止一首吧?香港文華酒店十二樓跳下的影視大明星:張國榮。彼時的我在咖啡座,靜靜的靜靜,不思不想,忽而窗外一陣慌亂人影群像,怎麼回事?有人跳樓。
很多年以後,夜深行車總是聆聽:陳盈潔台語歌〈海海人生〉──人講這人生罕罕路歹行,不堪返頭望,望著會茫……。作詞者名之:娃娃,妳是誰啊?作曲人竟然是香港張國榮?
西耶納藥草瓷瓶,希臘瓷燒的:教堂、城堡、農舍可合組一個城鎮。西班牙雙耳瓶是大航海時代,三桅船首那昂首露乳的長髮美女……Daphne嗎?我一生至愛的月桂樹女神。
於是,我到半世紀後,開始練習寫詩,猶若川端康成小說:〈抒情歌〉,圖窮匕現的子夜對話,人與傷逝的鬼魂,原來如此的幻滅與絕望,關於生命明滅的不確定,就唱一首歌吧?
如同歷史不再的,台北伊通街名之「小蜜房」酒店,我們徹夜高歌,江蕙〈惜別的海岸〉向陽和袁瓊瓊唱多好,童安格〈明天妳是否依然愛我〉二十年前我在法國巴黎唱過,你呢?
白瓷如雪,美人靜謐,京都冬夜回眸一笑,應該是浮世繪主題;但是我所敬慕的竹久夢二的畫幅,何以是悲愁呈現?收藏櫻花瓷杯是摯愛戀人的紅脣,初吻時的驚心動魄!
秋深再訪京都,此次是濱臨日本海若狹灣的:天橋立。第二次重逢那松樹臨海的纏綿,灰銀或晴藍的等待都好;只要抵達京都就好,海的京都,山的京都……舞妓手姿和三弦琴。
北山杉。東山魁夷為川端康成小說《古都》畫了重疊的杉樹林作為書的封面;那是一首無比美麗的抒情歌,不諳日語之你如何吟唱?記在心底就好,未忘的京都。夢和現實都走過。
夜深人靜。狹隘的四坪的書房兼寢臥之外,幸而有落地窗推開,一處兩坪大的陽台;二十年來,讀與寫的美麗、蒼茫盡在其間,晴雨明暗,光影隱約,終是難以忘懷的,抒情歌。
晚秋之年最為困惑的,是深眠有夢。不是追憶從前,而是不識、未諳的支離破碎……陌生情境,花與樹,雲和月,彷彿一首詩的文字拼湊,非常苦惱卻排拒不了,安眠藥試下可否?
暫筆或休讀之時,忽然想唱一首歌,自在的浮現詞曲不忘的尋常;瓊拜雅〈花落誰家〉、羅大佑〈戀曲一九八○〉、江蕙〈無言花〉、鄧麗君〈我只在乎你〉……你還唱歌嗎?
何歌不抒情?猶如文學的字句皆是真情未忘的留憶,世俗之庸凡、現實之殘酷,從心自然萌起的一首歌,如同神啟般地吟唱;那是生命在孤寂和落寞之間,最美麗、不懼的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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