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宇昆
圖/蔣依芳
我那個星期五回到家,兩個禮拜最後的星期五。「學校好嗎?」媽媽問道。我什麼也沒說就走進廁所。我看著鏡子,
我跟她一點也不像,一點也不。
晚餐時我問爸爸:「Do I have a chink face?(我長得像中國佬嗎?)」
爸爸放下筷子。雖然我沒有跟他說過學校發生什麼事,但他似乎知道。他閉上眼睛,揉揉鼻樑處。「No, you don’t.(不,不像。)」
媽媽不解地看著爸爸。她再看了看我。「啥叫chink?」
「English。(英文。)」我說。「Speak English.(說英文。)」
她試著說:「What happen?(怎麼了?)」
我把筷子和我面前那碗五香牛肉炒青椒推開。「We should eat American food.(我們應該要吃美式料理。)」
爸爸試著勸我:「A lot of families cook Chinese sometimes.(很多人家裡有時候也煮中式料理。)」
「We are not other families.(我們不是別人家。)」我看著他。別人家沒有不一樣的媽媽。
他轉開頭,然後把手放在媽媽肩上。「我買本食譜給妳。」
媽媽轉頭問我:「不好吃?」
「English。(英文。)」我抬高語調說。「Speak English.(說英文。)」
媽媽伸手摸摸我的額頭量體溫。「發燒啦?」
我甩開她的手。「I’m fine. Speak English!(我很好,說英文!)」我大叫。
「跟他說英文。」爸爸對媽媽說。「妳明知道總有一天會這樣,妳還想怎麼樣?」
媽媽垂下雙手。她坐著,看看爸爸又看看我,又回去看爸爸。她試著開口,說不出口,又再試一次,又說不出口。
「妳必須說。」爸爸說。「我對妳太好了,傑克需要融入社會。」
媽媽看著他。「如果我說『love』,我用這裡在感覺。」她指指自己的嘴唇。「如果我說『愛』,我用這裡在感受。」她把手放在心口。
爸爸搖搖頭。「妳在美國。」
媽媽垂頭喪氣地坐在她的位置上,就像以前水牛被老虎打,然後把牠的空氣擠光的樣子。
「And I want some real toys.(還有我想要新玩具。)」
爸爸買了整套星際大戰公仔給我,我把歐比王給了馬克。
我把紙動物收進大鞋盒,放在床底下。
隔天早上,動物們跑出來,回到我房裡牠們最喜歡的位置。我把牠們全部抓起來,放回鞋盒裡,用膠帶把蓋子封起來。但鞋盒裡的動物們很吵,我最後把盒子塞進閣樓的角落,離我房間越遠越好。
如果媽媽用中文跟我說話,我就不回答她。一陣子之後,她努力說更多英文。但她的口音和不完整的句子讓我覺得很丟臉,我試圖糾正她。最後,如果我在,她就完全不說話了。
如果媽媽要讓我知道什麼事,她就開始比手畫腳。她學她在電視上看到的美國媽媽,用她們的方式擁抱我。我覺得她的動作太誇張含糊、荒謬又難看。她見我生氣,就不做了。
「你不該那樣對你媽媽。」爸爸說,但他說的時候眼神無法看著我。在他心裡深處,他一定覺得娶一個中國農村女孩,還希望她融入康乃狄克州的市郊是個錯誤。
媽媽學著做美式料理。我玩電動和讀法文。
有時候我會看到她坐在廚房餐桌前,研究包裝紙沒有花色的那一面。之後就會有一隻新的紙動物出現在我的床頭櫃,試圖依偎著我。我抓住牠們,把牠們的空氣擠光,然後塞進閣樓裡的鞋盒。
我高中時,媽媽終於不再摺動物。那時候她的英文好多了,但我已經到了不在乎她要用什麼語言說話的年紀。
有時候,我回家會看到她瘦小的身子在廚房忙裡忙外,自己唱著中文歌。那讓我很難相信我是她生的。我們沒有共同點,她也可能是從月球來的。我會快速跑回房裡,在房裡我才能繼續追求我正宗美國人的幸福快樂。
媽媽躺在病床上,我和爸爸一人站在床的一邊。她連四十歲都不到,但她看起來很蒼老。
多年來她都不去看醫生檢查身體裡會痛的地方,她說沒有大礙。最後救護車來載她時,癌症已經擴散到手術救不了的地步。
我的心不在醫院裡。這時是校園招募季,我專心地寫履歷、印成績單和策略性地安排面試行程。我計畫要怎麼對招聘人員說謊最有效,好讓他們可以聘雇我。我心裡知道媽媽快死的時候想這些事很不孝,但知道並不代表我可以改變我的想法。
她意識清楚。爸爸用雙手握著她的左手,彎身親吻她的額頭。他看起來虛弱而蒼老,讓我很震驚。我這才發現自己對爸爸的了解和對媽媽的一樣少。
媽媽對他微笑。「我沒事。」
她轉頭看我,依然微笑著。「我知道你要回學校去了。」她的聲音非常虛弱,而且她身上掛著的機器嗡嗡聲讓人很難聽見她的聲音。「去吧,不要擔心我。這沒什麼,只要好好念書就好。」
我伸手摸她的手,因為覺得我該這麼做。我鬆了口氣。我已經在想著回去的飛機,還有明朗的加州陽光。
「傑克,要是─」她一陣咳嗽,好一會不能說話。「要是我沒撐過去,不要太難過,傷了自己健康。專心過自己的日子。只要留著你閣樓上的那個箱子,每年清明的時候,拿出來想想我就好。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清明節是中國祭拜故人的節日。我很小的時候,媽媽總會在清明節寫信給她在中國死去的父母,告訴他們她在美國過去一年的好事情。她會大聲念信給我聽,如果我說了什麼,她也會寫在信裡。然後她會把信摺成紙鶴,放手讓牠向西飛去。然後我們就會看著紙鶴拍動有朝氣的翅膀,飛上往西的長長旅途,向太平洋飛去、向中國飛去,向媽媽家人的墳飛去。
我上次跟她一起送信已經是好多年前了。
「我不懂中國農曆。」我說。「就休息吧,媽。」
「只要留著箱子,偶爾打開就好。只要打開─」她又開始咳了起來。
「好,媽。」我彆扭地摸摸她的手臂。
「孩子,媽媽愛你─」她又咳了起來。幾年前的畫面在我的記憶裡浮現:媽媽說「愛」,然後把手放在心口。
「好了,媽,不要說話了。」
爸爸走回來,我說要早點去機場,因為不想錯過班機。
我的飛機飛在內華達上方某處時,她走了。
媽媽走後,爸爸老得很快。房子對他來說太大了,得要賣掉。我和我女朋友,蘇珊,去幫他打包和整理房子。
蘇珊在閣樓發現了鞋盒。紙動物藏在閣樓與世孤立的黑暗中太久,已經變得脆弱易碎,鮮豔的包裝紙圖案也褪色了。
「我從來沒看過這種摺紙。」蘇珊說。「你媽媽是很厲害的藝術家耶。」
紙動物們沒有動靜。也許在媽媽走的時候,讓牠們動起來的某種魔法也沒了吧。或者也許這些紙做的東西曾經活著只是我的想像,小孩子的記憶是不能相信的。
那是四月的第一個禮拜,媽媽死後兩年。蘇珊是管理顧問,正在城外出她永無止盡的差。而我在家,懶洋洋地切換電視頻道。
我停在一部鯊魚紀錄片。突然間在我心裡,我看見媽媽的手用錫箔紙摺了又摺,做成一隻鯊魚給我,而我和老虎看著。
一陣騷動聲傳來。我抬頭,看見書櫃旁地板上有一團包裝紙和破舊膠帶。我走過去撿起來,丟進垃圾桶裡。
那團紙動了一下,自己展開來。我看到是老虎,我好久沒有想到牠了。「吼~」媽媽一定是在我放棄之後又把牠黏回去了。
牠比我記得的還小,或者也許只是因為那時我的拳頭比較小。
蘇珊把紙動物放在我們公寓裡當作裝飾,她可能是把老虎放在一個很隱密的角落,因為牠看起來很破舊。
我坐在地上,伸出一隻手指。老虎的尾巴捲起來,愛玩地撲過來。我笑著摸摸牠的背,老虎開心地在我手底下嗚嗚叫。
「你好不好呀,老朋友?」
老虎不再玩耍,牠站起來,像貓一樣優雅地跳上我的腿,繼續把自己展開。
我的腿上是一張方形皺巴巴的包裝紙,沒有花色那一面朝上。上頭寫滿密密麻麻的中文字。我從來沒學過中文,但我知道「兒子」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在最上方,在收信時會看到收信人的位置,是媽媽笨拙又孩子氣的筆跡。
我到電腦前確認網路時間,今天是清明節。
我帶著信到市區,我知道中國團的巴士會停在這裡。我攔下每一個遊客,問:「你會讀中文嗎?」我很久沒說中文了,不確定他們聽不聽得懂。
一個年輕女人答應要幫忙。我們一起坐在一張長椅上,她大聲替我念信。我多年來試圖忘記的語言又回來了,我感覺到這些字沉進我體內,穿過我的皮膚,滲透我的骨頭,直到緊緊揪住我的心。
兒子:
我們好久沒說話了。我想碰你的時候,你很生氣,這讓我很煩惱。我想或許我現在無時無刻會感受到的這種痛苦,是很嚴重的事情。
所以我決定寫信給你。我要寫在這張我為你做的紙動物上,你曾經那麼喜歡牠。
我停止呼吸時,這些動物就不會動了。但如果我用我的全心全意寫給你,我就可以把一點點的氣息留在這張紙、這些字背後。那麼,如果你在清明節想到我,在離開的魂魄能夠回來探往家人的時節,你就可以讓我留下的氣息也活過來。我為你做的這些動物會再次跑跳蹦起來,那時也許你就會看到這些文字。
因為我要用盡全心全力來寫,我就得用中文寫給你。
這麼久以來,我都沒有告訴過你我的故事。你小的時候,我總想著等你大一點再告訴你,這樣你才聽得懂。但不知道為什麼,從來沒有這個機會。
我生於1957年河北省的四軲轆村。你外公外婆都來自非常困苦的農家,沒有多少親戚。我出生沒幾年後,中國遇上大饑荒,那段時間死了三千萬人。我第一個記憶就是醒來看到我母親在吃土,這樣她就可以填飽肚子,把最後一點麵粉留給我。
後來生活好點了。我母親教我怎麼摺紙動物和怎麼讓牠們活起來。這是村裡生活常見的法術。我們摺紙小鳥來趕跑田裡的蚱蜢,摺紙老虎來趕跑老鼠。農曆新年時,我就跟朋友摺紅色的紙龍。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些小龍都在頭上天上飛來飛去、掛著一串串鞭炮爆竹嚇走過去一年所有壞東西的情景。你一定會很喜歡。
然後是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鄰居扯鄰居,兄弟鬥兄弟。有人想到我母親的弟弟,我舅舅,在1946年去了香港,在那裡經商。有親戚在香港代表我們是間諜,是大家的敵人,所以我們就必須被用各種方式批鬥。你可憐的外婆─她不堪凌辱,投井自盡。後來有天,一些拿獵槍的男孩把你外公拖進林子裡,他再也沒回來過。
我成了十歲大的孤兒。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戚就是在香港的舅舅。有天夜裡我偷偷跑走,爬進往南的貨運列車。
到廣東省幾天之後,幾個男人抓到我在田裡偷食物。他們聽到我在想辦法去香港時笑了起來。「今天算妳走運,我們的生意就是帶女孩子去香港。」
他們把我跟其他女孩子藏在貨車最底下,偷偷運過邊界。
他們把我們帶到一個地下室,要我們站直,要露出健康聰明的樣子給買家看。有人家付了倉庫一筆手續費,過來看我們,選一個去「領養」。
錢家挑中我去照顧他們兩個兒子。我每天早上四點起床準備早餐、餵男孩們吃東西和洗澡、買食物、洗衣拖地。我跟著男孩們四處走,他們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晚上我被鎖進廚房碗櫥裡睡覺。我手腳慢了或做錯事會挨打,男孩們做錯事,我也挨打。如果他們抓到我在學英文,我還是挨打。
「為什麼妳要學英文?」錢先生問。「妳想去警察局啊?我們會跟警察大人說妳是大陸人,非法住在香港。他們會很樂意把妳關起來。」
我這樣過了六年。有一天,一個在早市賣魚給我的老太太把我拉到一邊。
「我認識跟妳一樣的女孩子。妳現在多大啦?十六歲?有一天,妳家主子會喝醉,他會看著妳把妳拉過去,而且妳不能反抗他。太太會發現,然後妳就會覺得自己真的跟下地獄一樣。妳要脫離這種日子,我知道有人可以幫妳。」
她跟我說有美國男人想要亞洲太太。如果我會煮飯、打掃和照顧我的美國先生,他就會給我好生活。那是我唯一的希望,也是我為什麼會跟那些謊言一起出現在目錄上,然後遇到你爸爸。這不是個非常浪漫的故事,但這是我的故事。
在康乃狄克州的市郊,我很寂寞。你爸爸人很好,對我也很溫柔,我很感謝他。可是沒有人懂我,我也什麼都不懂。
但之後你出生了!我看著你的臉,看見我母親、我父親和我自己的影子時,我好開心。我已經失去所有家人、整個四軲轆村、所有我知道和所愛的一切。但你出現了,你的臉孔證明是那一切是真的,我不是幻想。
現在我有人可以聊天了。我會教你我的語言,然後我們可以一起重新創造出我愛過和失去過的小天地。當你用我和我母親相同口音的中文對我說出第一個字時,我哭了好幾個小時。當我摺第一隻動物給你,你笑了,我覺得這世界沒有煩惱憂傷了。
你長大了一點,甚至可以幫我跟你爸爸溝通,我真覺得有家了。我終於過上好日子了。我希望我父母親能在這裡,這樣我就可以也為他們下廚,給他們過好日子。但我的父母親都不在了。你知道中國人覺得這世界上最難過的是什麼嗎?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
兒子,我知道你不喜歡自己的中國眼睛,那是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不喜歡你的中國髮色,那是我的頭髮。但你能了解你的存在給我帶來多大的快樂嗎?你能了解當你不再用中文跟我說話,也不讓我用中文跟你說話時是什麼感覺嗎?我覺得我又再次失去了一切。
為什麼你不跟我說話,兒子?這種痛苦讓我無法再寫下去了…
那年輕女人把紙還給我,我不敢看她的臉。
我頭也沒抬地問她能不能幫我指出媽媽信末的「愛」字。我在紙上把這個字寫了一遍又一遍,讓我的筆劃和她的字疊在一起。
年輕女人伸出手放在我肩上,然後站起來離開,留下我一個人和媽媽在一起。
我順著摺痕把紙摺回老虎的樣子。我把牠摟在懷裡,牠開心地嗚嗚叫,我們開始走上回家的路。
(中國時報)
本文摘自作者同名英文小說"The Paper Menagerie"(中譯:手中紙,心中愛),於2012年分別奪得星雲獎最佳短篇故事獎和雨果獎最佳短篇故事獎,成為第一位獲得星雲獎和雨果獎兩項世界科幻小說大獎的華裔作家。
近日,該小說的電影劇本改编已經展開,中澳將合作開拍此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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